“剪秋。”
“娘娘有何吩咐?”剪秋匆匆入殿,捧着一碟姜香梅子上前笑道,“娘娘,这是御膳房的闵尚食特意送来的呢!”
朱宜修抬一抬眸道:“她有心了,让绘春把本宫的金银线蔷薇披帛送给她,说本宫谢谢她的好意。”
剪秋笑着吩咐了绘春下去,方轻轻道:“皇上今晚宿在仪元殿了。”
朱宜修点一点头,拣过一枚姜香梅子吃了,缓缓道:“皇上也有许久没有去过端妃那里了,看来端妃真的不成气候。”
剪秋正要说话,朱宜修猛地一皱眉,紧紧扶住了桌案:“剪秋!本宫脑仁疼!”
剪秋慌忙从案上取过一只珐琅彩的圆盒子,抹了一点薄荷油轻轻为朱宜修按着太阳穴:“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疼过了,怎的今日娘娘又疼起来了?”
朱宜眉心蹙着,竭力不去理会那突然涌上来的疼痛:“总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一阵一阵突突地跳着,本宫一直备着的方子在妆台最下面一格的抽屉了,让染冬赶紧去熬一碗药来。”
“奴婢知道了。”
朱宜修缓缓望一眼窗外,那雪白的电光劈过天幕,如炫目而震人心魄的利剑锋芒,暴雨一层一层坠落,如天际撒来的一张网,兜住了整个紫奥城。飞檐翘角的流水竟似白练一般,落到地上,便是“哗”地铺开一层水气,朦胧得连院中的樟树都似镜花水月,只依稀看到那树枝与树叶抖得厉害。
“剪秋。”朱宜修似有几分迟疑,只怔怔望着殿外那忽明忽暗的如意海兽路灯,“正月里这样大的雨,本宫还是头一回看到,总觉得不是好的兆头。”
城南朱府,晨曦阁,朱祈祯与孙传宗静静坐着,看木棉在一旁烹茶,木棉笑道:“这塌泉云雾,产自安徽宣州塌泉一带,还是陈正则特意捎过来的。”
朱祈祯点一点头,对孙传宗道:“塌泉云雾锋苗秀丽,白毫显露,色泽深绿尚润,汤色嫩绿明亮,是极难得的。这次陈正则送了两罐过来,一罐给了含蕊轩,一罐给了晨曦阁。邱艺澄不善于烹茶,所以你来,我才让你过来晨曦阁。”
木棉心中得意,却只是温婉一笑:“夫人勤谨持家,不比妾身只在饭食茶饮上用些功夫。”
朱祈祯淡淡一笑,向孙传宗道:“将来你娶一位夫人,必然也要善于烹茶,也好与木棉一同斗茶呢!”
孙传宗嗤的一笑:“两个人斗么,我倒想娶上三四房,咱一块来斗个热闹!”
朱祈祯掌不住笑道:“三四房!你仔细别误了骁骑营的差事!”
木棉浅浅一笑:“塌泉云雾是上品的好茶,这烹茶的技艺呢,自然也更为复杂。得分了炙茶、碾罗、烘盏、候汤、击拂、烹试六个步骤,关键在于候汤和击拂,陆羽的《茶经》说:‘花有粗茶、散茶、末茶、饼茶者,乃斫、乃熬、乃炀、乃舂,贮于瓶缶之中,以汤沃焉,谓之阉茶。’而在阉茶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则是点茶,先将饼茶烤炙,再敲碎碾成细末,用茶罗将茶末筛细,所谓“罗细则茶浮,罗粗则末浮”便是如此了。”
木棉说着,将筛过的茶末放入青竹缠枝的茶盏中,注入少量开水,搅拌均匀后再注入开水,用茶筅反复击打,汤花渐生,清香四溢。
孙传宗不觉赞道:“我虽然不甚知晓烹茶技艺,但也知道这汤花达到茶盏边壁不留水痕者为最佳,看来木棉不负虚名,是一等一的斗茶高手。”
孙传宗目视朱祈祯颇为自得的目光,笑吟吟道:“看来我要广发告示,募集天下豆蔻年华又善于烹茶的女子选为妻妾,方能在斗茶中有一丝胜算呢!”
木棉笑着啐道:“赶紧着先娶一房再说,整日里的说嘴,可见是个嘴上没把门的!”
正说笑着,又是“轰”的一声惊雷,木棉一个不稳,手中的茶筅竟然落在了地上,木棉懊恼道:“可惜,可惜,这茶筅还是太后娘娘赏下的,是拿了凤尾竹做的,不能沾染尘埃呢!”
朱祈祯咳了一声道:“一会儿拿帕子擦一擦就没事了,你又何必自责呢!”
木棉颇为心疼,只握着茶筅不住的叹气,回眸间,一道电光劈过,远处的紫奥城,宫阙重峦叠嶂,于夜色中分外肃然。
戌时已过,暴雨终是渐渐停了,颐宁宫,朱成璧伏在奕渮膝头,一匹青丝柔顺地披散开。
奕渮握着犀角梳子笑道:“我说今天怎么硬是不让我走,原来要我给你梳头么。”奕渮略略一沾那玫瑰花汁子水,慢慢地梳着,青丝上便星星点点染了莹润的光泽,似天幕璀璨的星子,有玫瑰花淡雅的香气逸散开去,由着地龙一烘,更似那满园娇艳的玫瑰开在身边。
朱成璧伸了手沾了一点玫瑰花汁子,水葱似的指甲上那鲜活饱满的豆蔻花越发灵活,仿佛掐了三四束捧着。朱成璧嗤笑道:“你好像还没正经给我梳过呢!不准躲懒!”
奕渮一刮朱成璧的鼻子:“好!”
朱成璧想一想又道:“你给徐徽音梳过吗?”
奕渮一怔,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耳语道:“你吃醋了?”
“没有!”朱成璧冷哼一声,将指甲上剩余的一点玫瑰花汁子弹入一侧的法华彩仙鹤香炉,“她是你的正妃,你给她梳算不得什么,我又吃什么醋!”
奕渮失笑,低低道:“没有!你可放心了吧?”
朱成璧掩饰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似是分外得意,又举起瑞兽葡萄镜细细查看:“这样娴熟的功夫,还说没有给徐徽音梳过?”朱成璧佯装恼怒,“原来你一直都在诓我!”
奕渮掌不住笑道:“可见是胡搅蛮缠了,我给长宁梳过也不行么?都是做太后的人了,哪有这般跟晚辈计较的?”
朱成璧一怔:“长宁,也有十一岁了吧?”
奕渮点一点头:“是啊,玄洺也都有八岁了。”
朱成璧以手支颐,思索着道:“孩子们都大了,话说真宁已经十七岁了,是该出阁了。”
有轻薄的笑意从奕渮的眼中逸出,仿佛三月里太液池的春水融融,他作势便要去解朱成璧的牡丹抹胸:“总是为儿女操心,什么时候也为自己想一想呢?”
朱成璧嗤的一笑,脸上却早已是流霞染醉的神情,低低道:“真是没个正经。”
“正经不正经的,有什么要紧?再说了,本王最不正经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
突然“哐啷”一声,朱成璧与奕渮具是一惊。
“什么声音?寝殿内怎会有人?”朱成璧唬得头皮发麻,也顾不得衣衫不整,匆匆向内殿奔去,却见朱漆雕凤纹长窗赫然开着,窗外似有人影一闪而过。
追至身后的奕渮气得须发皆张:“竟敢闯进颐宁宫,活得不耐烦了!”他刷的抽出一旁的银霜宝剑,一下子便跃出了窗外。
朱成璧慌忙披上一件百鸟朝凤的大氅,急急唤道:“竹息!竹语!伺候哀家更衣!快!快!”
颐宁宫外,玄凌一袭褐色长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到了牡丹亭附近,正在迟疑,忽然被一把拽入了繁茂的月季丛中,正是夏刌。
夏刌轻轻嘘了一声,方低低道:“皇上,你留在这里,万万不要出去!”
一语未必,夏刌腾地窜了出去,身手矫捷,向远方狂奔而去。
“站住!”
“站住!”
奕渮率领一队侍卫,匆匆追了上去,那是奕渮的亲兵“金羽卫”,共计十二人,是从骁骑营、神机营、五军营挑选的高手,皆在肩部刺了一枚金色的凤羽,每每奕渮进宫,总是在一侧护卫着,忠心耿耿,连玄凌都指挥不动。
玄凌匍匐在月季丛里,竭力屏住呼吸,心中的恼恨与震惊却是百般交错,方才,在颐宁宫,奕渮竟抱着自己的母亲,把手伸进母亲的衣衫中。
玄凌死死咬住下唇,一缕缕浅浅的咸味染入唇舌,逼入咽喉,心头仿佛有钝刀一次又一次地划过,那样撕裂般的疼痛,连着筋脉都面目全非,不知何时才能停息。
“嗖”的一声,一枝金羽箭裹挟着风声呼啸而来,夏刌一个鹞子翻身躲过,而另外三枝转瞬间已到了身后,一支直奔脚踝,另外两只则直奔膝盖。夏刌以手撑地,呼地腾空跃起,手掌翻飞间带起的地上的积水,被那三枝箭贯穿而入。孰料,电光火石间,第五枝金羽箭竟似破空的迅疾电光射来,夏刌再也无法躲避,被那箭贯入左膝。
那金羽箭的箭头是八爪倒抓的,紧紧扣在肉里,夏刌疼得一僵,动作慢了半拍,猛地被一股力道扯了回去,原来,那箭竟被一股黑线牵着,夜幕之中难以发觉,夏刌来不及懊悔,已生生摔落在地上,疼的钻心,随即数把锋利的剑已对准自己的咽喉。
“把他拖起来!拿灯来!”奕渮冷冷一笑,“本王要看看,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
烛火一照,是夏刌寒若冰霜的面容。
“夏刌!”奕渮有一瞬间的惊疑,瞬间已明白过来,“方才是你!”
“是我又如何?”
“是皇上吩咐你的么?”
“不是!”夏刌镇静着道,“微臣只是经过颐宁宫而已。”
“那你为何要跑?”
“微臣听得动静,只是想过去一看究竟,毕竟微臣是一等侍卫,行走紫奥城,自然应该事事上心,岂知微臣甫一露面,摄政王就带着金羽卫追杀微臣。”
奕渮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以为本王是如何坐上摄政王的位子的?凭你一言两语,就想蒙了本王的眼睛?不管用!”奕渮握着银霜宝剑,缓缓扣上夏刌的脖颈,目视他惊慌的双眸,“本王不喜欢玩花样的人,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夏刌紧紧握住双拳,怒视奕渮道:“微臣是一等侍卫,是皇上的亲兵!摄政王即便再不喜欢,又有何权力私自处置微臣!”
“皇上未亲政,本王摄政,本王无权,何人有权?”
“朕有权!”
奕渮一愣,却是玄凌踱着步子、扶着李长的手臂步步逼来:“深夜难眠,朕出来走走,怎的摄政王也是睡不着么?不过话说回来,这么晚了,摄政王不是应该在王府才对吗?为何在紫奥城?”
奕渮倨傲地一笑,也不行礼:“本王的行程安排,不用跟皇上禀报才是。”
“朕也不想知道你的行程,只是夏刌是朕的人,摄政王引刃加身便是犯上!”玄凌迫视着奕渮不以为意的目光,刻意加重了语气,“朕是天子!摄政王目无皇权,是何居心!”
奕渮平静相对,毫不相让:“夏刌深夜惊扰了太后!本王秉公办事,皇上无需过问!更何况……”奕渮意味深长地看着玄凌道,“你的皇位是谁给你的?本王不求你感恩戴德,只希望你公私分明,别让太后失望!”
“你!”
奕渮不再理会玄凌,只注视着夏刌,眸光中寒意凝聚,如深冬太液池边的彻骨寒风:“皇上,本王并未犯上,犯上不恭的是夏刌!犯上者,该当何罪,本王自有处置,也请皇上好好学一学……”一语未必,银霜宝剑带着风声刺入,刀光一闪,鲜血四溅,夏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那剑直贯入他的胸腔,剑柄抵在地上,鲜血顺着剑柄流下,汇成触目惊心的血泊,映着月光,有摄人心魄的冰寒。
奕渮不顾玄凌震怒的目光,只一把抬起夏刌的下巴,注视着他逐渐消弭了惊惧神色的眼眸:“学会分辨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