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婶婶站在窗外向教室里张望的时候,吴小钢老师正在给我们讲他很欣赏的两句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太准确了!太妙了!人往往就这么矛盾……那魂牵梦萦的家乡真的就在眼前了,却一下子失去了勇气,甚至不敢往前再走一步,不敢同老乡说上一句话,那内心的激动立刻化为了一股激流,哽在喉头!”
我们都被吴老师的激情感染了,虽然似懂非懂,却也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地反复吟咏。教室里非常安静。
“那么,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呢?”吴老师话锋一转,含笑看着我们。自然,我们是不知道这位诗人是谁的,但他心里有数。在这里,他运用的是“设问”的修辞手法,接下来他会很得意地在鸦雀无声中一字一顿说出答案,然后令我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朱峰!”啊,真有人回答啊?不对,怎么……是我的名字?难道那位伟大的诗人同本人重名?哄堂大笑。
我尴尬地转过头去看是谁在搞恶作剧。
“你婶婶……”嗯?原来是胡奔,他可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而是很认真地指着窗外:“真的是朱峰的婶婶!我认识!”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连吴老师也任自己的肌肉严重痉挛。
唉,在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时候,怎么就这么巧呢?显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不,婶婶不会在这个时候到学校来,更不会不顾我正在上课就站在窗前焦急地观望。吴老师一摆手:“朱峰,出去吧。”
我不太高兴。在我走向门口的时候,还听见有人在说:“到底是谁写的诗啊?是朱峰,还是朱峰的婶婶?”
婶婶的表情很复杂,或者说很古怪:“峰,你妈妈来了,中午就别在学校吃饭了,坐车回家。”
说罢,不等我点头,她把一元钱往我手里一塞,转身就离开了。
我木木地站在原地。
真的是妈妈来了么?我记得爸爸去世的那一天。雪下得好大,纷纷扬扬。送葬的队伍走过,留下一串黑脚印,不一会儿就被雪遮盖了,就好像什么人都没有走过。我拖着鼻涕傻傻地跟在后面,任婶婶拉着我的手,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
其实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爸爸死了,或者说根本不理解这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很奇怪,妈妈呢?妈妈在哪儿?我抬起头问婶婶,婶婶的眼睛红红的。
妈妈在队伍的最前面,她已经哭得没了力气,被我的姑姑们架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哑的啜泣。
那时,我三岁。
我记得妈妈离开的那一天。那是刚过完新年的一天,门前的红红绿绿的鞭炮屑还没有被风吹散,妈妈就出门了,是一个叔叔来接她的。她狠狠地亲了我一口,一转身就走了,连头也不回。我哭得好伤心,满地打滚,直到不知什么时候哭累了,睡着了。
婶婶说,乖峰峰,妈妈要你听叔叔婶婶的话,你妈妈她还会来看你,会给你买糖吃。
我点点头,就跑开去跟妹妹玩过家家了。我们玩得挺开心,玩得满头满脸满手满身都是土。只是我总是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看东边的那棵柿子树——妈妈的身影就是从那儿消失的。
那时,我五岁。
妈妈再没有出现过,直到今天。
今天,我十一岁。
她怎么就来了呢?我想。她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子啊?我想。我是不是该叫她妈妈呢?我想。
不知道怎么的,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不知不觉地,满脸都是泪水。我趴在桌子上,我想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声来,于是紧紧皱着眉、咬紧了牙,我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在发抖。
“老师!朱峰哭了!”
“没事,”吴老师的声音很低沉,“他心里委屈,哭哭就好了。我们自己写作业,好不好?”
我实在控制不了了。
在安静的教室里,我的哭声是这么响亮。
是的,我心里委屈,我要哭出来,哪怕我的同学们会笑话我,我也要哭出来!
六年中,我是多么羡慕别人有妈妈!别人可以一走出校门就把书包扔给妈妈,然后很夸张地说“累死了”,我不能;别人可以央求妈妈给买一支冰激凌,不能如愿了就撅着嘴死活不挪步,我不能;别人可以向小伙伴们吹牛说自己的妈妈多么漂亮,多么能干,我不能;别人生了病就可以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数妈妈头上的白发,我不能。
我甚至不能响亮地叫一声“妈妈”。婶婶对我很好,像妈妈一样,但是她不是我妈妈,我知道。有时候她也会逗我,叫“妈妈”吧?我笑笑,躲开,心里却是酸酸的。
所以,我喜欢在睡觉前胡思乱想。我想我见到了妈妈,妈妈很漂亮很能干,妈妈对我微笑,然后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妈妈拿出最甜的糖放进我的嘴里,妈妈对我说“你是妈妈的心肝宝贝”。这样想着想着,我就会躲在被窝里小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你会听见么?我恨妈妈。
叔叔婶婶以为我没有听到,其实我听到过他们关于我妈妈的谈话。他们说我妈妈又结婚后马上就生了一个小妹妹,她生活得不错,那个叔叔对她很好。
哦,她又有了心肝宝贝,她生活得不错。她连个电话也不肯给我打,更不要说见我了。妈妈不要我了。
可是今天,她怎么又来了呢?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学校的,脚底下跟踩着棉花似的。出了校门,走了几步,忽然感到身后有人。我转过头来,原来是吴老师。
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却只是再次拍了拍我,就往回走了。
我忽然就变得分外镇静。
是妹妹给我开的门。我走进家,我的叔叔、婶婶和另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他们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似乎有很复杂的含意。那个应该是我妈妈的人很惶恐地站起来,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把嘴闭上。当她再次张开嘴的时候,我听到一声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招呼:“回来了?”
我很镇定地向他们点点头,说了句“我回来了”,就像一个大人。我以为我会再次流泪,但是我没有。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一样。我们很安静地吃饭,她的筷子有好几次都想夹着好吃的送到我的碗里,而我总是看似无意地躲开。叔叔清了好几次喉咙,却总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平常活泼得就像屁股底下安弹簧、嘴巴上装着机关枪的妹妹,也很乖巧地默默吃饭,连把菜往肚子里咽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走了!”饭碗一放,我起身去拿书包。
“峰——”是她的声音。
下午,我请了假。准确地讲,是我的叔叔替我向老师请了假。“陪你妈去照个相吧。”叔叔这么说着,眼睛却一直没有看我,他低下头,两只脚局促不安地在原地晃来晃去。
照相馆不算近,走路得半个小时。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我故意走得很快,边走边踢着石子。
“峰,学校的饭菜好吃不?”她的声音很低,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我以同样小的声音来回答。
“学习累么?”她的声音稍微高了一些。我知道,我的漫不经心的一声答应,让她有了些信心。
“嗯。”我依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随意。
“峰,其实我……”她有点儿激动,“那,你恨我是不是?峰,你恨妈妈是不是?”
我没有吭气。
我在心里说:“是的,我恨你,妈妈。”可是很奇怪,我怎么就没有那种恨的感觉呢?“我也想把你留在身边养大啊,孩子。”她喃喃低语,“可是我没办法……你是小孩子,你理解不了,我太难了……还好你叔叔婶婶人很好,把你交给他们我很放心,他们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绝对不会委屈了你。看,你长得挺结实,衣服穿得干干净净……”
是啊,我知道叔叔婶婶对我好,可是,他们不是我爸爸妈妈啊。这一点,妈妈,你能理解么?“峰,想吃什么吗?要不,买个冰激凌?”我当然想吃冰激凌。平日里,我是很馋那种“火炬”冰激凌的,可是懂事的我没有向叔叔婶婶要过一次,其实我是那么地想不懂事!
“……不……”我连头也不回。
“那……买个别的什么吧。那个汽车模型怎么样?”我当然想要那个汽车模型。
同学们当中有好几个都拥有那样的模型的,他们总是很骄傲地在我面前炫耀,连摸都不让摸一下。
“……不……”我咬着牙说。
我知道她这次过来已经给我买了很多东西了。有衣服,有鞋子,有书,有零食,有文具和玩具,但是我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我准备她前脚走人,后脚就把它们都扔掉——要是妹妹想要,扔给她也好,反正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她的东西。
照相时,那位师傅给我说了两次:“离你妈近点儿!”
我顺从地挪了挪脚。
到了晚饭时间,她走了。
叔叔婶婶拉着她,不肯让她走:“好歹住一晚上吧,明儿一早走!”
她低低地说:“还是走吧……他不认我……”她这么说着,眼圈就又红了。
我捧着饭碗,把稀饭喝得呼噜呼噜响。
大人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妹妹趴在我身上,搂着我的脖子,她用小手抹着我的泪水,说:“哥哥,不哭。哥哥,不哭……”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拐到照相馆去取了照片,她说要我寄给她的。照片上,她努力地笑着,而我的身子竟然是斜着的——似乎在有意地同她拉开距离。
“你妈看到照片,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婶婶说。
我把照片丢下:“我去写作业。”
“你真的是不懂事。你不知道你妈妈有多不容易,谁舍得自己的亲生骨肉啊!生你的时候,你妈可是大出血,命都差点儿没了。后来为了让你有奶吃,她到处问偏方,连喝了好几天的中药,受了多大罪!别说你妈现在还惦念着你了,就算真的不想你了,她也是你的亲生母亲,是她给了你生命!”
我的心头一震。
也许,我太任性了。
写封信给妈妈吧?开头,一定要亲亲热热地写——“亲爱的妈妈……”
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