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站直了身,背对着林鄂,目光深邃而沉寂,严明而无奈的落在了林邱的身上,林邱脸色一变,竟觉得那目光半分灼热半分寒凉。就像是一边抽你耳刮子,一边安抚你给你甜头吃,接着锋芒一转,不偏不倚地射向了背后的林鄂。
“容草民说一句公道话。林大人因一己私欲而害你饱受十五年病痛煎熬,就算之后动了仁慈之心未杀你,但未能平息你心中的对他积聚的仇恨,因此才有了旧案重翻这一系列的事,这个罪责若是全由林大人来承受,那么按照大国律法,他理当被贬为九品文官远赴红洲边界。”
此言一出,林邱眉毛一动,皇帝老眼一勾,慢悠悠的点头道:“确实如此。”
花瑟继续:“而你所说的罪二罪三罪四罪五罪六……”
“就算如此,只要有一个罪是致死,他就必死无疑!”林鄂打断他的话,仰天张狂一笑,眼中撕裂着不近人情的残酷。
“不,林六公子,你所说的那五个罪状,若是当真追究起来,其实根本就没有一个是治得了林大人死罪的。林大人在公堂之上为能逼出犯人说出真话,使点伎俩也无错。更何况林大人受命于陛下,奉命行事,如此罪二——欺君之罪便不成立;杀害齐家老管家的人是暗卫而并不是林大人自己,两人的关系,想必大家都清楚得很,林六公子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们,那个暗卫是你的人,那么老管家一命便与林大人毫无干系,罪三不成立;林郎之死实属意外,若是非要治林大人蓄意谋杀之罪,那么刚才在朝堂上所有指证林郎就是害死林鄂的凶手的人都蓄意谋杀之嫌,罪四便不成立;林大人以国事为大家事为小,出卖亲妹妹也是情非得已,那么罪五便也不成立;至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想必陛下心里一定很清楚林大人的为人到底如何,如此下来,林大人重则摘帽撤职,轻则贬职远地,死罪倒是当真没有。”
这或许是花瑟这辈子说得最多的一次话,但是他的声音太过于平静,在这公堂之上显得有太过于严肃冰冷,无形之中徒添了压抑之气,教人听了心里毛躁不安,难以平静下来。
“嘴是长在你身上的,任你怎么说也无妨,谁知你是不是早就和林邱结党营私还是故意要与我作对,但我相信国有国法,陛下圣明,请陛下三思。”林鄂完全忽视花瑟的话,就这么轻声抱怨着,然后对着皇帝拜了一拜。
谁也没想到会有被林鄂这个呆书生如此反嘴的一日。
所谓事实难料,当真是难料。
起初林郎如此,接着林邱如此,没想到林鄂也是如此。
“六公子既然如此好兴致在这里上告林大人,那老……民妇我也要意思意思,好忖了你的美意。”江浸月眉眼弯弯一笑,秀眸流转芳华,万千风流徐上眼梢,轻轻瞅了林鄂一眼,明明是笑着,越妩媚,那彻骨阴森的感觉就越明显。林鄂下意识的灭去了他眼里的狂傲和阴鹜,目光恢复以往,但眼前的那个女人,却好像没有想停下来的意思。
“我就告六公子你——杀人之罪。”声音喑哑,字字寒心。
堂下众人声声窃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红绡只觉得杀人二字犹如当头一棒,敲得她眼前一黑,心头滴血。
皇帝终于又一次睁开眼,看着堂下跪拜,脸色诡谲的江浸月,然后又看了看默然无声的林鄂,就在他金口大开的前一刻,一个冷漠郁哑的不夹带着任何情绪的声音忽然穿插而进:“够了,这件案子没必要再追究下去了。当年害林鄂的人确实是我。所有得罪我都认了。”
江浸月瞳孔忽地放大再收缩,回过头看着立在高堂明镜这块牌匾之下的那个人。
那人平静的摘去官帽,走下木案,拍了拍衣袖间的尘埃,正对着皇帝,扑通一声双膝跪下,然后伏地一拜,“臣有罪,人是臣所害,也是臣所杀,臣全部认了,但唯心系家父已老,林家不能一日无主,罪臣恳请陛下结了此案,放家弟回去,也算是了却罪臣生前最后一件事。”
然后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声就像落在每个人的心头,这个如此冷漠的男人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们除了诧异还是诧异。
他也要求死吗?江浸月又是禁不住冷笑,原来林家的男人只是表面强硬罢了,骨子里个个都是懦夫。但求一死可以解脱么?这样逃避自己犯下的错,逃避自己的人还算是个男人么?
“尚书大人。”皇帝垂着眼帘,目光浑浊,那四个字一个字比一个字声调高,充满了至高无上的气魄,哪怕是心高气傲如此的林邱,也为之一震。
“你这是包庇杀人犯?”皇帝眼睛微微睁大,灰暗的眼睛里摄出危险的视线,眉毛微微吊起,眉间蹙起一个川字。他龙颜薄怒,林邱则是骇然。“罪臣不敢。”
“你要效仿你大哥么?”皇帝冷哼一声,长袖一挥,已是起身。
然后他走到堂前忽而转身伸手直指着那根柱子,灰暗的眼眸犀利如刀尖,低沉的声音威严难挡,双目一瞪便当堂怒斥:“这么多的鲜血还不够醒目吗?!林郎刚死,你就想效仿他了,很好很好,你们林家的人当真是越来越相亲相爱了!!你等会也一头撞死在另一边的柱子上好了,然后你——接下来要报复谁?干脆通通报上名来!让朕今天好好地观摩观摩你们这些贵族到底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干了多少腥风血雨的事!?你们一个个难道就从来没有摸着自己良心办事吗?良心是被狗吃了么?朕让你们为朝当官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朕自己?为了你们的贵族?都不是!朕为的是这天下是这国家——是百姓!而你们一个个家门都快被你们自己铲破了,还来报国?汝等懦夫以死报国吗?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所谓的忠孝么?!简直就是混账!”
话到最后因为过度的激动,嗓子便哑了许多,像是已经积聚了很久的情绪突然爆发似的,皇帝老头骂的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甚至还有一丝——痛快。
他此番痛骂,是将七大贵族都骂了进去,如此一顿痛骂,声势浩荡,一传千里。就连皇城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史官们奋笔疾书,将此事记进了七色国的新国史中。
很多年之后,一些读书人还会时常提起当年那个痛斥七大贵族的七孝文帝高鹤,却没人再记清当年到底缘何痛斥七大贵族,结局到底又是怎样。
只知道史官记:‘七孝二十二年,入秋。七孝文帝访红洲,遇澄江林家事变,总七族之变通,哗然怒斥之,七族遂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