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林甫《括地志》是唐太宗第四子李泰（《旧唐书》卷七六、《新唐书》卷八〇有传。）（公元617—652年）组织人员编纂的一部全国性地理总志，系据《贞观十三年大簿》编成，在唐代已为许多著作如徐坚《初学记》、张守节《史记正义》、杜佑《通典》、释慧林《一切经音义》、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等书所征引，北宋李昉《太平御览》、乐史《太平寰宇记》、宋敏求《长安志》等书也尝引用，大约宋室南渡时亡佚。（参见孙星衍：《〈括地志〉序》，见孙星衍辑：《括地志》，北京，中华书局，1991。）
由于《括地志》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清乾隆末年金溪王谟辑其佚文857条，刊入《汉唐地理书钞》中；嘉庆二年（1797年），阳湖孙星衍辑录其佚文983条，刊入《岱南阁丛书》。以后，又有黄奭《汉学堂丛书》辑本的问世和王仁俊、曹元忠、陈其荣等人的补辑。在孙星衍辑本的基础上，王恢辑成《括地志新辑》，1974年由台湾世界书局刊行；贺次君辑成《括地志辑校》，1980年中华书局出版。王、贺两种辑本吸收了以往辑佚的成果和优点，是迄今比较完善的辑本。
今就《括地志》的地名学价值和佚文存在的问题提出一些个人的看法，刍荛之见，敬请批评。
一、地名学价值
就《括地志》残存的一千多条佚文而言，它具有可贵的地名学价值。地名渊源解释是我国传统地名学的主流，今将《括地志》关于地名渊源的全部解释分为十类，每类各举两例，说明如下：
1.词义地名（13例）。泗水：“泗水源在兖州泗水县东陪尾山。其源有四道，因以为名。”（《史记》卷二《夏本纪》“浮于淮泗”句《正义》引《括地志》。）峄山：“峄山在兖州邹县南二十二里。《邹山记》云：邹山，古之峄山，言络绎相连属也。”（《史记》卷二《夏本纪》“峄阳孤桐”句《正义》引。）
2.因山为名（9例）。鲁山县：“汝州鲁山本汉鲁阳县也。古鲁县以古鲁山为名也。”（《史记》卷四〇《楚世家》“取我鲁阳”句《正义》引。）燕国：“燕山在幽州渔阳县东南六十里，徐才《宗国都城记》云周武王封召公奭于燕，地在燕山之野，故国取名焉。”（《史记》卷四《周本纪》“封召公奭于燕”句《正义》引。）
3.方位地名（9例）。蒲阳：“蒲邑故城在隰州县北四十五里。在蒲水之北，故言蒲阳。”（《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攻魏垣、蒲阳”句《正义》引。）城阳：“濮州雷泽县，本汉城阳，在州东九十一里，《地理志》云城阳属济阴郡，古郕伯国，姬姓之国。《史记》周武王封季弟载于郕，其后迁于城之阳，故曰城阳。”（《史记》卷七《项羽本纪》“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句《正义》引。）
4.人物地名（8例）。何山：“何口山在（乌程）县南十里……昔曰何山，亦曰金盖山。晋何楷居此修儒业，楷后为吴兴太守，改金盖为何山。”（《太平寰宇记》卷九四“湖州乌程县”下引，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王陵城：“王陵故城在商州上洛阳（县）南三十一里。《荆州记》云昔汉高祖入秦，王陵起兵丹水以应之，此城王陵所筑，因名。”（《史记》卷八《高祖本纪》“因王陵兵南阳”句《正义》引。）
5.史迹地名（8例）。魏德城：“魏德故城一名晋鄙城，在卫县西北五十里，即公子无忌矫夺晋鄙兵，故名魏德城也。”（《史记》卷一四《魏世家》“信陵君无忌矫夺将军晋鄙兵以救赵”句《正义》引。）漆渠：“胡亥筑阿房宫，开此渠而运南山之漆。”（宋敏求：《长安志》卷一三“咸阳县”下引，北京，中华书局，1991。）
6.形象地名（5例）。沮水：“嶓冢山水始出山沮洳，故曰沮水。”（《史记》卷二《夏本纪》“嶓冢导瀁”句《正义》引。）瑏瑡龙山：“龙山在舒城，以山状如龙形。”（《太平寰宇记》卷一二六“庐州舒城县”下引。）
7.因水为名（5例）。析县：“邓州内乡县城本楚析邑，一名丑，汉置析县，因析水为名也。”（《史记》卷四〇《楚世家》“取析十五城而去”句《正义》引。）曲沃：“曲沃在陕西南三十二里，因曲沃水为名。”（《资治通鉴》卷二“秦伐魏，围焦、曲沃”句胡三省注引。）
8.物产地名（4例）。扶柳：“扶柳故城在冀州信都县西三十里，汉扶柳县也。有泽，泽中多柳，故曰扶柳。”（《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吕平为扶柳侯”句《正义》引。）长杨宫：“秦长杨宫在雍州盩厔县东南三里。上起以宫，内有长杨树，以为名。”（《史记》卷一一七《司马相如传》“从上至长杨猎”句《正义》引。）
9.传说地名（3例）。穷谷：“故城在滑州韦城县东十里，《晋地记》云河南有穷谷，盖本有穷氏所迁也。”（《史记》卷二《夏本纪》“帝相崩，子帝少康立”句《正义》引。）斩蛇沟：“斩蛇沟源出徐州丰县中平地，故老云高祖斩蛇处。”（《史记》卷八《高祖本纪》“乃前拔剑击斩蛇”句《正义》引。）
10.祥瑞地名（3例）。伏龙祠：“伏龙祠在同州冯翊县西北四十里。故老云汉时自征穿渠引洛，得龙骨，其后立祠，因以伏龙为名。今祠颇有灵验也。”（《史记》卷二九《河渠书》“穿渠得龙骨”句《正义》引。）灵州：“薄骨律镇城以在河渚之中，随水上下，未尝陷没，故号曰灵州。”（《太平寰宇记》卷三六“灵州”下引。）除上述十类之外，《括地志》还有关于少数民族地名（什贲城、昆明县二例）、对称地名（西阿城、南武城二例）、移民地名（新丰、南顿二例）、因镇为名（洪洞县一例）、地形地名（平皋城一例）的渊源解释。
《括地志》的地名学成就，并不局限于上述七十五例地名渊源解释，它在地名学上还有多方面的价值，如进一步完善了地名“别名”的概念，继承了南北朝以来“因山为名”的地名命名原则等。（参见华林甫著：《中国地名学史考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当然，《括地志》并非没有缺点，它解释“滇池”地名的渊源（参见《史记》卷一一六《西南夷列传》“至滇池”句《正义》引。）就是因袭了谯周《异物志》、常璩《华阳国志》的错误。（常璩释“滇池”之误，参见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270～271页，注（1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二、佚文存在的问题
王恢 、贺次君两种《括地志》辑本基本上代表了海峡两岸有关《括地志》辑佚的最高水平。但这两种辑本在政区的排列上仍然不无商榷之处，现在提出来与大家讨论。《括地志》佚文，主要散见于张守节《史记正义》中。
张守节是开元时人，离《括地志》成书已近一百年，他作《史记正义》征引《括地志》，就把原来贞观时的政区换成开元时的名称了；宋人征引《括地志》，又把唐代地名改成宋朝的称呼了，贺次君先生说：“像这些旧名更现称，是为了当时读者的方便，不能算错，但我们辑录《括地志》，就必须依照《序略》所列贞观十三年的名称完全改正过来。”（贺次君：《括地志辑校·前言》，北京，中华书局，1980。）这种设想无疑是十分正确的，但在贺氏《辑校》中，州一级是做到了，而县一级并没有完全做到，具体有以下几种情况：
（一）辑自他书的某州某县条目，其书有某县，而贞观十三年时无此县，贺氏《辑校》却照录他书未改。如《辑校》陈州有南顿县、郓州有宿城县、湖州有安吉县、绵州有西昌县、建州有建阳县，均误。按：南顿为隋旧县，武德六年（公元623年）废入项城，证圣元年（公元695年）析项城置光武县，景云元年（公元710年）改为南顿，以复古名（参见《元和郡县志》卷八；《新唐书》卷三八《地理志二》；《旧唐书》卷三八《地理志一》。）；郓州宿城县，至迟贞观八年（公元634年）已废，至早景龙元年（公元707年）才复置（《旧唐书》卷三八《地理志一》作贞观元年废，《新唐书》卷三八《地理志二》作贞观八年省；《旧唐书》卷三八《地理志一》郓州：“景龙元年又置宿城县”，《新唐书》卷三八《地理志二》作景龙三年。）；至于湖州安吉县，已于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废入长城县，麟德元年（公元664年）方分长城复置（参见《旧唐书》卷四〇《地理志三》；《新唐书》卷四一，《地理志五》。）；西昌，本隋益昌县，开皇三年（公元583年）省，永淳元年（公元682年）复置并改置西昌县（参见《元和郡县志》卷三三；《旧唐书》卷四一《地理志四》；《新唐书》卷四二《地理志六》。）；建阳县，晋置，后省，武德四年（公元621年）重置，武德八年（公元625年）省入建安，垂拱四年（公元688年）复置。（参见《元和郡县志》卷二九；《新唐书》卷四一《地理志五》。）《括地志》资料截止于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而贞观十三年政区中并无此五县，《辑校》应将此五县条目并入其所分自的母县中去，如南顿县条并入项城县、建阳县条并入建安县等，并加以必要的说明。
（二）某县是贞观十三年之后才设置或改置的，《辑校》中却有此县，如庐州有舒城县、眉州有彭山县。按：舒城县乃是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分合肥、庐江两县所置（参见《旧唐书》卷四〇《地理志三》；《新唐书》卷四一《地理志五》；《元和郡县志》佚文。），因此舒城县条目应分别纳入合肥县或庐江县下。彭山县本名隆山县，先天元年（公元712年）避玄宗李隆基讳而改称彭山（参见《元和郡县志》卷三二；《旧唐书》卷四一《地理志四》；《新唐书》卷四二《地理志六》。），故“彭山县”应还原作贞观时的名称。至于湖州一栏，长城县与长兴县并列，实在不妥，因为两者实为一县，本名“长城”，五代时吴越奉朱梁正朔，于梁开平三年（公元909年）避朱温父朱诚嫌名讳而改称“长兴”。（参见《嘉庆重修一统志》卷二八九“湖州府一”，上海，上海书店，1984；吕以春：《试论吴越基本国策与县名更改》，载《杭州大学学报》，1985（2）。）《括地志》成书时应作“长城县”，《辑校》长兴县的三条佚文均辑自《太平寰宇记》，而《太平寰宇记》成书于北宋初年，故有“长兴县”之名，然按统一体例，《括地志辑校》长兴县有关佚文均应并入长城县下。
（三）隶属不当。某县贞观十三年时本属甲州，而《辑校》却误入乙州。如黎城县，贞观十三年时属韩州，贞观十七年韩州废，方改属潞州（参见《元和郡县志》卷一五；《太平寰宇记》卷四五。），《辑校》却将黎城县误列在潞州之下。又如庐江县，唐属庐州，有唐一代未尝它属，而《辑校》却将庐江县误系于舒州之下。
（四）误辑，即收录非《括地志》的内容。例如《辑校》豫州新蔡县下有“葛陂乡”一条，云是辑自《史记·楚世家》“武王卒师中而兵罢”句《正义》引；然复核《史记》卷四〇《楚世家》，“武王卒师中而兵罢”句《正义》征引的并非《括地志》，而是《地理志》。又如《辑校》苏州吴县：“笠泽，松江之别名。”云是辑自《史记·吴太伯世家》“伐败吴师于笠泽”句《正义》引；然查今中华书局点校本《史记正义》并无此文；又查日本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文学古籍刊印社，1955），该书第2103页《正义》确有此文，但引的不是《括地志》，而是《吴地记》！再如，《辑校》建州建阳县下有“武夷山”一条，辑录的98字是：“武夷山在建阳县北一百二十八里。萧子开《建安记》云‘武夷山在其高悉红紫二色，望之若朝霞，有石壁峭拔数百仞于烟岚之中，其间有木碓、磨、簸箕、箩、箸什器等物，靡不有之’。顾野王谓之地仙之宅。半岩有悬棺数千，传云昔有神人武夷君居此，故得名。”（笔者按：《辑校》引文有误。“在其高”后漏“五百仞，岩石悉”六字，应补；“在”字衍，应删。）所注出处是《太平寰宇记》卷一〇一建州建安（笔者按：“安”系“阳”字之讹）县引《坤元录》。（《坤元录》即《括地志》，学界无异议。）但是，复核《太平寰宇记》卷一〇一建州建阳县“武夷山”条原文，上引“武夷山”条98字根本不是《坤元录》的内容，而在“传云昔有神人武夷君居此，故得名”句之后才引《神异录》云：“建阳上百余里有仙人葬山，亦神仙所居之地。”可见，关于“武夷山”的佚文，《辑校》将不该辑的辑录了。台湾学者王恢辑录《括地志新辑》（以下简称《新辑》），共辑佚文998条，比贺氏《辑校》少132条，内容不如贺辑完善。在政区排列方面，王氏《新辑》存在的问题比贺氏《辑校》更多。先看州级。贞观年间，政区变动剧烈，州县大肆省并，特别是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废宜、井、观、深、黎、虞、韩、泰、吕、静、戴、温、谯等十余州。这些州级政区，在《括地志》成书时都是存在的，因此关于这些州及其属县的佚文，应系于这些州名之下；但是，王氏《新辑》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将佚文散入其后所并入的州县中。如虞州，下辖解县、安邑两县，贞观十七年废虞州并入蒲州，《新辑》就把这两县的内容散入蒲州名下；又如黎州，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时辖黎阳、临河、内黄、澶水四县，贞观十七年废黎州及澶水县，黎阳县归卫州，其余二县划属相州（参见《元和郡县志》卷一六；《旧唐书》卷三九《地理志二》；《新唐书》卷三九《地理志三》。），而《新辑》却将黎阳县佚文系于卫州下，而把临河、内黄两县佚文系于相州之下。这些做法均非稳妥。此类问题，还存在于泰、昌、观、深、井、韩、戴、榖、温九个州的有关条目中。
再看县级。陈州南顿县、郓州宿城县、湖州安吉县、绵州西昌县、长城县与长兴县并列、眉州彭山县，潞州黎城县等，均与上述贺氏《辑校》一样，发生同样的错误。此外如舒州条下，《新辑》列有合肥县，又别立桐城、同安二县。按：合肥乃庐州治所，未尝割属舒州；桐城乃同安之改名，本为一县，怎可作两县并列？再如，《新辑》楚州有临淮县条，按：临淮县始置于长安四年（公元704年），贞观时尚无临淮县，且临淮置县后属泗州，并不属楚州。阳城县（泽州）、洮阳县（洮州）、龙勒县（沙州）等县，贞观十三年也无建置，《新辑》却有。某县应属甲州而《新辑》将该县误入乙州的情况，计有银州银城县（银城县应属胜州）、冀州行唐县（行唐县应属恒州）、永州唐兴县（唐兴县应属道州）、洛州密县（贞观十三年密县尚属郑州）四处。（以上诸县沿革均见《元和郡县志》、两《唐书？地理志》、《唐会要》卷七〇—七一《州县改置》等记载。）
总而言之，贺、王两种辑本并非现存《括地志》佚文最为理想的辑佚之作，两书在政区方面均存在不少问题，有待于后继者进一步努力，希望今后有完善的新辑本问世。此外，据笔者陋见，尚有六条佚文均不见于贺、王二书及其他辑本，今谨辑录如下：
（1）《大藏音义》卷九七“版泉”：“拔慢反，地名。《括地志》云：杜注《左传》版泉在广宁涿县也，或作‘阪’字。”按：西晋时涿县属范阳国，而广宁郡辖涿鹿县。据《史记·五帝本纪》“战于阪泉之野”句《正义》引《括地志》云：“阪泉在妫州怀戎县东五十六里。”故知此处杜预注“涿县”实为“涿鹿县”之讹。此条佚文可系于妫州怀戎县下。
（2）《太平寰宇记》卷一〇〇“南剑州将乐县”：“石帆山在县东北三十里。《坤元录》云：将乐石似张帆势，山畔有泉，四时皆清澄。”按：此条可系于建州邵武县下，因为据两《唐书·地理志》，贞观十三年时将乐县已省入邵武县。
（3）《大藏音义》卷九七“夸父”：“苦蜗反，《括地志》云：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比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也。”这条无法系地。
（4）吕祖谦《大事记解题》卷三“高唐”条：“解题曰：《史记正义》曰：《括地志》云：博州县也。”此条可系于博州之下。
（5）吕祖谦《大事记解题》卷八“潍水”条：“解题曰：《史记正义》曰：《括地志》云：潍水，今俗谓百尺水，在密州高密县，即汉韩信夹潍水战处。”此条可系于密州高密县下。
（6）《资治通鉴》卷二二四“大历八年”：“（李国臣）乃引兵趣秦原。”胡三省注：“《括地志》曰：秦州清水县有秦亭、秦谷，非子所封地也”。此条可系于秦州清水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