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玉容微微叹息一声,昭阳殿的宫人们如今都以她马首是瞻,娘娘殁了,大家除了伤心,更多的是渺茫,前路未知,或者是恐惧,娘娘在世的时候,独宠后宫,多少人背后地里恨透了昭阳殿,连带着这些奴才也都恨上了,如今娘娘殁了,奴才们也会被随机发配出去,要是落在哪个妒恨娘娘的人手里头,又是一场噩梦。
但是听闻了皇上对太后娘娘的那番话,所有人都燃起了希望,只是娘娘如今芳魂已逝,皇帝身上血迹斑斑,宫人们不敢靠近,只能把目光投向花玉容。
花玉容何尝不知道此时此惹怒皇帝会是什么下场,到底还是叹了一口气,进去自己的屋子,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条薄毯子。
走到树下,先是行了个礼,又无比自然的将毯子盖在了花瑾儿已经僵硬的身上,轻声道:“天凉了,娘娘畏寒。”
“啪”
一滴眼泪猝不及防的滴落在花玉容的手上,那么滚烫。
花玉容没有作声,只是看着手上的那滴泪水,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
下雨了吗?
也许,是皇帝的心里,正在下雨吧。
“瑾儿身子不好,老是怕冷,朕怎么疏忽了。”炎陵的声音带着哭腔,下人们都退了,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炎陵终于抬起眼睛,看着花玉容,声音像是一个孩子,找不到方向:“朕怎么忘了,瑾儿最怕冷……朕怎么忘了,怎么忘了……”
“皇上。”花玉容不忍的唤了一声:“娘娘在你怀里,会觉得暖和的。”
“真的吗?”炎陵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一团微微的火焰,“瑾儿不会怪朕,对吗?”
“娘娘心里有皇上,皇上心里有娘娘,换个位置想,皇上也不会怪娘娘的。”花玉容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被人狠狠的砸了一拳。
炎陵垂下眼眸,看着怀里那个没有了气息,没有了温度的女人,好久好久,不再说话。
花玉容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只是陪伴着,像是影子,没有存在感。
“朕对她一点也不好。”炎陵看着花瑾儿,话却是对花玉容说道。
花玉容没有作声,也许此刻,自己能做的只有倾听。
“当年第一次见到她,朕以为她和那些女人一样,工于心计,玩弄计谋,还是在七弟的身边让朕注意到的,朕觉得好笑,又觉得气愤,宠幸了她,就置之不理了,宫里面的人,谁不是踩低爬高的,她成了谁都可以欺负侮辱的对象,小小的太监都敢给她脸色看,宫女偷着拿了她的首饰变卖,花庄不肯给她任何帮助……”炎陵说着,闭上了眼睛,手却紧紧的攥成一团,那是悔恨,还是愧疚?
花玉容想到花庄对花凝儿的态度,冷冷一笑:“不难想象。”
“她当时真狼狈,被人从荷塘边推下去,不谙水性,挣扎着就沉下去了,七弟救了她上来——朕就在旁边看着,没一个人下去救她,朕当时只觉得解气,这个女人要是好人,怎么人缘会差到这个地步?朕解气以后,又觉得生气,为什么七弟救她上来,她就只对着七弟道谢,朕就在旁边,为什么她不肯对着朕哭诉一下?明眼人都知道,她是被人推下去的,可她没有,她看都没有看朕一眼,带着侍女,腰板挺得很直,明明就是满身泥水,狼狈不堪啊,可是打那以后,她和七弟之间的风言风语就传开了!朕也不知道,朕为什么会不高兴,那种不高兴,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被人抢了自己心爱的玩具。”花玉容低声说道,语气冷冰。天下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吧,是自己的,不珍惜,等到被人抢走了,就会觉得寝食难安!说到底,不过是可笑的征服欲和独占欲作祟罢了。
炎陵笑了:“你的确是个聪明的丫头,没错,朕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你伺候了瑾儿这样久,应该知道瑾儿脚趾的事情吧。”
“奴婢知道。”那么触目惊心的伤口,那个几乎完美的女子,因为那一道伤口,变得残缺不全,自己如何能不知道?
“那是朕干的。”炎陵摸着花瑾儿的脸颊,低声说道。
“皇上的确混蛋。”花玉容冷冷的说道!
“哈哈哈……”炎陵竟然笑了,“你说的对,朕就是一个混蛋!要不然,朕怎么会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情?做出不可原谅的事情。”
“的确不可原谅,可是……娘娘从来没有怪过皇上。”花玉容沉默了一下,不再说话。
空气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朕……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她虽然来自花庄,却跟那些人不一样,她爱读书,好像只要有书看,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朕起初只是好奇,好奇她到底想要什么,赏赐她绫罗绸缎,珠宝玉器,她都会道谢,谢过以后,就束之高阁,绫罗绸缎就赏给下人,自己穿的简单朴素,珠宝玉器锁在仓库不见天日,自己的首饰也不过是简单的玉簪,跟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站在一起,别提有多寒酸了,说来好笑。”炎陵似乎是找到了倾诉对象,“朕不过是给了她几件民间的小玩意,她的眼睛简直就像是饿狼,朕觉得自己当时肯定见到饿狼眼中的绿光了,就是最寻常不过的拨浪鼓,还有集市上买来的小扇子,她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朕当时还未对她动情,却已经觉得日渐难以割舍。”
花玉容索性席地而坐,静静倾听,满天繁星为伴,只为了那具没有声息的尸体。
“后来,朕觉得开始不对劲了,为什么上朝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她?为什么用膳的时候,会想到她有没有被人克扣,为什么就算是翻了别人的牌子,脑子里面还是翻来覆去的她的样子?朕是故意的,宠幸了那个女人,可是为什么,看到她的脸色苍白,朕自己也觉得难以呼吸?”炎陵像个孩子一样,看着花玉容:“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您已经爱上了娘娘吧。”花玉容想象着那个时候,孤立无援的花瑾儿,在这深宫之中,本想孤独老去,却因为这个男人霸道的宠爱,失去了自我,在看到他怀里抱着别人的那一刻,必定心如刀绞吧。
“可是朕不知道。”炎陵的语气开始冰冷,开始颤抖:“朕信了那个女人的话,朕以为她真的因为妒恨就给那个女人端了红花,朕没想杀她,可是剑偏了,她倒在地上,脚摔进火炉,朕当时只想救她……她疼得昏了过去,却始终不吭一声,牙齿咬破了下唇,脸色惨白,全是汗水,朕当时竟然有些害怕,朕怕她醒不过来,又怕她醒来了,会恨朕。”炎陵看着怀中的女子,眼神爱怜,“瑾儿,你看,朕多小心眼,你才不会不理朕,是不是?”
花玉容叹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后来,七弟回来了,给她把脉,才发现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朕觉得对那个贱人有愧,要七弟给那个贱人把脉,那个贱人才招出实情——原来她根本没有身孕,只是为了争宠,后来肚子瞒不住了,索性拉着瑾儿做垫背的。”炎陵将花瑾儿凌乱的发丝整理好,说道:“朕赐死了那个贱人,可是……瑾儿的脚,那么可爱的脚,却再也不完美了。”
“……”花玉容很想说些什么,可是看着炎陵的眼神,她说不出口。
“朕对瑾儿,真的有太多的亏欠,因为脚伤,加之瑾儿身子孱弱,孩子没了,瑾儿一直郁郁寡欢,虽然朕给了她这后宫独一无二的荣宠,可是她不开心,朕也知道,那些东西不是她想要的,可是……可是朕还能给她什么?朕真的除了那些东西,什么都给不了她了。”炎陵看着花玉容:“朕很想给她天下的一切,可是朕连皇后的位子也不能给她,朕多自私,以为有了皇嗣,她就能当皇后了,是朕害死了她。”
花玉容看着满天繁星,看着这四方四证的天空,低声问道:“皇上,你出过宫吗?”
“出过。”炎陵低低答道。
“宫外的空气,比宫里的甜,宫外有冰糖葫芦,有泥娃娃,有糖人,娘娘想要的,大概从来都不是宫里面的华衣美食,或者圣君隆恩,她只想要一生一世,白首不相离的一个人,您是皇帝,您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给与她这些的人,可是偏偏,她就是爱上了您,没有办法,这就是命。”
“娘娘爱上了您,是因为您是给与她温暖的男人,是她的夫君,不因为您是皇帝,可是又因为您是皇帝,她在这里受尽了折磨,委屈,那些苦楚,就算是娘娘不说,您大概也是知道的。可是她忍了,全是因为,她爱您,愿意为您受这些委屈,那您呢?入土为安,才是娘娘最后的路,您真的要让娘娘死了,也不得安宁吗?您对娘娘的情谊,奴婢感激不尽,可是娘娘终于解脱了,她终于离开这个皇宫了,您为什么还是不能让她走得安心一点呢?”
炎陵看着花玉容,嘴唇动了动,却始终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更加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