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短暂的假期,忙碌的补课开始。这是一段非常时期,在这一个月里,要尽量的多学好文化课知识,因为高三开始后不久,我们就要去集训,为以后的专业考试做准备了。然而尽管这段时间学校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文化课领域,但每周还是穿插着两天的专业,并且晚自习延长到了十点半。
大多数走传统教育路线的同学看不起我们这些艺术类的孩子,在他们的印象里,我们难管,任性,不懂事,文化课一塌糊涂,或者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假装颓废。其实并不然,学艺术并不像专门学文理科那样只需专供课本知识就行,我们在学文化课的同时还不能忘了自己的专业,这两方面同等重要,用老师的话说就是要两条腿走路,偏哪一科对高考都是极其不利的。
为了鼓励我们的斗志,学校免费提供藿香正气水,那段时间楼道里到处都是药水味,恶心至极。而拥挤的画室至今想起来还让人觉得恐怖,为了统一光线,三张明亮的窗户被厚重的遮光布挡起来,每组静物和模特旁都必须打着灯。七月中下旬,正值最热的时候,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不停地向外散发热量,即使我们在上文化课的时候只是静静的坐着还会出一身臭汗,更何况在画室里不停地画呢。
头像写生,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坐在了日光灯下,像往常一样,我在角落里找了一个合适的的位置开始构图,并铺上一层大关系。老师沿着空隙边走边指导,来来回回的蠕动总是让人产生莫名的浮躁,但她不会走到我这边来,因为我身后层层叠叠的画板已经挡住了她的视线,“模特向左边看一点,”她对着前面的女生说。
“??”模特虚弱的抬起头,脸上的汗珠已经打湿刘海,苍白的嘴唇上下移动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你怎么了?”老师问,“下来休息一会,把灯关掉。”
她扶着椅子,企图支撑着站起来,却哐的一声倒在了前面同学的身上,他们吓得把她扶起来,一个高个男生把她背到了医务室。
对于这次中暑事件,老师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在特别热的时候我们的素描改成了水粉,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样的补课规定已经持续了好多年,年年都有倒下的人年年都有中暑的事,但我们仍在补,因为我们的时间不够,要在短短的三年里同时学好专业和文化,就必须有所放弃有所牺牲。
在这件事上产生不同想法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人,我说,“姐,我们学校出了一群疯子,没命的学,也不知在学些什么东西,有什么用,那么热的天,中了暑连一声吭都没有。”而姐的看法却出人意料,“他们尽力的做一件事可能没想以后会怎样,只是单纯的享受那个过程,当然如果结果考上一所好大学更好。”
“那么枯燥难熬的过程也有什么可以享受的吗?”
“当然,你觉得枯燥是你没投入罢了。”
“我投入了啊,我就感到无聊,闷热,和厌烦。”
“小诺,别做一个爱抱怨的女人,”她说,“你还有书可读,有学可上,不用为钱发愁,不用为工作担心,这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你没觉察到吗?”
总之,那日复一日的煎熬每天都在上演,偶尔出现一点的波澜要么是某人晕倒了,要么是有人要退学,说到退学,姐说那真是娇气,一点苦都不能吃。我却说那都是学校逼的,每天十多个小时的学习时间,不能休息不能偷懒,也不能放假,简直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狱和外界一点联系都没有,也不知道任何实事和新闻,要是哪天出去了问今世何世乃不知有汉,你考第一名你会画画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死读书的愚人。
相比较那些寄宿的大多数同学,我相对轻松一些,至少中午和晚上可以在家休息,而有时候晚自习班主任不在,不用清点核对人数,我完全可以不去上课跑去和佳佳一起。当然,在严峻的高考形势下,我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功课。
一套套的模拟试题推成山扔在桌上,各种颜色的笔迹印在上面分别用于密密的公式和字母,那是一个考生最真实的状态,做不完的试卷就像看不到的未来,又是一个大大的红色叉号也能让人颤栗不已,那种颤栗,总是让我心力憔悴,倍感绝望。我不是一个各门成绩都偏好的学生,在众多优异的学子面前,渺小的犹如一粒沙子。
佳佳能帮的事就是辅导我的数学,他学的理科,对于高中的那些知识,他看得像小儿科一样,上数学晚自习的时候,我偶尔拿着题目去他家,“小诺来啦,”奶奶总是祥和的对我说,“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去做。”
而佳佳甚至嫉妒奶奶的好,“奶奶,你别管了,小诺是来做作业的。”好像我占有了他专属的爱一样。
“学习啊,真是个好孩子。”
他的卧室和普通男生的一样,墙上挂着我看不懂的抽象艺术,橱柜里有汽车模型和围棋,桌上的演算纸上有一般人永远都搞不懂得数字,我唯一欣喜的是他桌上的相框里有我们的合影。他总是一个题型反复讲好多遍,举三个例子后让我自己做,通常下我能对比着前面的步骤独立的解出来,但如果稍微变动一点,哪怕是题干的描述换一个说法,都会把我困住,而那,是他经常的把戏。
“你到底理顺了思绪没,会不会啊。”他有时候会不耐烦的问我。
“不会,”而我回答小声而愧疚,我不敢看他,我知道他脸上全是无奈和失望。
“好吧,做不对就不许吃饭。”他唬我。
“我饿着肚子更不会啊。”
“不许吃就是不许吃,你脑子怎么长的啊,我把思路清楚地告诉你了,你稍微转一下角度答案就出来了。”他试图利用晚饭来刺激我迟钝的大脑,甚至会带门出去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而我愚笨的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
其实我很害怕他生气起来,电视里总是上演着一个平凡的学生为了爱或梦想而努力学习最终取得飞跃的成绩的故事,或许只有一个平凡的正在考前挣扎的学子才真正明白,要想有丁点的进步是何等的困难。哪怕他脸上稍微有一丝厌倦都令我难过不已,我好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讨厌因为数学惹他生气。只有一次我因着这个小声的抽泣起来,当时他拉上门有意说是去吃饭实际上是帮奶奶收拾东西,听见我的哭声后慌乱的推开门和我道歉,他说,“都怪我,我们重讲,快别哭了。”我没有回答,他或许永远都不知道,我那时哭并不是因为数学学不好也不是他故意的不理我而是由于我的愚笨让他生气了。
只是让他一哄心中仿佛有更多委屈,止不住的眼泪滴在试卷上到处都是,他蹲下来认真的看着我,像是安慰一个无助的孩子,“别哭了,走,我们去吃饭。”我把题目揉成一团扔在他身上,冲着他喊,“我不会,就是不会,凭什么一定要我弄懂那些数字啊,凭什么让我考那些名牌大学啊,我考不上,普通的本一都够呛,我的智商摆在这我又不是爱因斯坦。”他被我吓了一跳,呆呆的看了我好一会儿,等我静下来时他像是不经意的自言自语,考什么样的大学不是我们说了算,只是人生就这么一次高考,要认真对待了。然后他深呼一口气,静静地抱着我,大概几分钟后,又说,不做了,今天我们不做数学题,走,去吃饭。我在他左肩上擦干了眼泪尾随着出去,故意问他,“你刚才不是去吃饭了吗?”他倒是很诚实的说,“我哪里吃得下,我在帮奶奶弄东西。”
奇怪的是,那段紧张的日子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飓风,咆哮的黑暗翻滚着凌厉的冰雹却始终没阻止我放弃的脚步。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坚持了下来,直到五年后我从意大利飞回来,拥挤杂乱的机场人们相互道别相互拥抱,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淡漠的神情好像彼此不认识一样,我看看人群中的自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年来我没有像珍珍像可心一样选择在青春里疼痛的绽放而是做了一个大人眼中还算听话的乖乖女,这一切的缘由便是,我根本没有能力在现有的生活方式下重新开辟另一条路,更没有资本让别人都走开为自己让出一条路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我们都太平凡,太普通。当意识到这些的时候,一种悲剧性的伤感沁满身心让我在沉重的往事中颤动不已。
吃饭完后,我理智的捡起刚才被蹂躏的试卷一点点的铺平,努力的寻找着一些可得出的结论,就那样怀着压抑的心情竟也能胡乱地写出答案来。佳佳满意的点点头,要知道像我这样对数字极不敏感的人来说能解出一道绕了很多弯的大题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多年以后,我偶然间翻出了好多高中时的笔记本,佳佳的字迹清晰可辨,我看着上面整齐的三角函数和几何定理忍不住哭出来,那曾经困扰了我整个高中的东西,却成为我如今回忆他存在过的唯一证据了。
现在想来,我以为那时旷课去佳佳那是很安全的,至少爸妈是不知知道的,不过仔细想来,也许他们知道只是没说出来而已,我仍然记得那天回去后吃了一点留给爸爸的粥,那是一碗小红枣粥,爸加班回来得晚有时需要一点汤,而那天我看到桌上精巧的小碗端庄的摆在那一种饥饿涌上来,我端起它轻轻喝了几口,如果妈妈不问我晚上干嘛去了,我甚至忽略了她在沙发上看书,我耸耸肩回答说去上自习了,与此同时口中润滑的一点枣甜味因她的一句问候而瞬间稀释,她端上一小碟豆芽菜放在旁边淡淡的说老师打电话来过你根本没去上课,于是我又骗她,去上了一节课后就去珍珍姐那里了,她点点头,仿佛我说的是真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