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
李白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年轻的李白甫到京师,就以一首《蜀道难》折服了贺知章。这位令人尊敬的文坛长者将“谪仙人”这一崇高的称誉慷慨赠予李白,并解下金龟换酒,连日沉醉在这片奇特的意境中。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你这个远道之人为什么在这里?而我又为什么在这里呢?这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它不但醉倒了有着沧桑阅历的贺知章,也让千载以下的我们神迷不已。
李白来自蜀中。那是一个被群山遮掩的盆地,“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只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鸟道”预示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天外世界。那亿万斯年的太白峨眉,是亘古洪荒所造就的难以逾越的屏障,是苍茫的岁月为宇宙间这一蕞尔小国所设置的绝境。换句话说,对于蚕丛、鱼凫和他们的后人而言,那也是生命的极限,人们不能不匍匐在“鸟道”之下,满怀着绝望和无奈,守候着人生的卑微。但那一线“鸟道”又透露了先民心中隐隐的期待。直到五丁力士出现,“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一条以壮士血肉锻炼而成的蜀道蜿蜒而上,隐藏在先民心中的隐隐期待终于变成明晰的希望。这既是生命的抗争,也是生命的献祭。生命深处所隐藏的不屈意志终于促成了自然和人类的和解,这险要的天梯石栈是人类生命和自然相融为一的象征,从此以后,
人类生命将和自然一起共享宇宙的苍茫、艰难、雄奇。这是一幅壮丽而超越的生命景观:时间的苍茫、境地的险峻、壮士的惨烈,正是人们摆脱绝望和卑微的意志,赋予生命以新的境界。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但蜀道之上却能目睹“六龙回日之高标”和“冲波逆折之回川”的奇观,有“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的至境,对于被压抑在盆地中千万年之久的蜀人来说,对于一直生活在卑微和庸俗中的芸芸众生来说,它是一个神奇的梦想。正是这不绝的梦想,把一代代微不足道的生命送上了这条充满了崎岖和艰险的不归之路:“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但是,一旦你踏上这漫长而深峭的绝道,生命将不得不再次体验自己的渺小和卑微,但这卑微不再来自那种无所希冀、连叹息也没有的绝望,而是来自那种如“飞湍瀑流”、“砯崖转石”般涌动着的激情。这些激情伴随着那些壮丽的梦想,并逐步取代了那些梦想,给旅人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首先是艰难。九折盘盘的“畏途巉岩”使得攀登的过程越来越贴近苦难,当苦难作为一种真切体验时时伴随着我们的时候,希望就渐渐淡薄、渐渐离去,所以“扪参历井”就不可能表现为天地钩连的豪迈,而成了一种胆战心惊的恐惧。就在“以手抚膺”坐地叹息中,人们忘记了自己攀登的目的,模糊了自己的信念:嗟尔远道之人何为乎来哉?现实的苦难构成了生命之途,它使人不再自信如初。
其次是悲凉。“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这漫山遍野的悲凉,在苍山古木间飘过,像一道难以化解的古老的咒语,纠缠着人生艰难的旅程,注释着人生的命运。蜀道难于上青天,前途漫漫,西游难还,人永远漂泊在这崎岖的小道上,没有终点,也没有驿站,这就是失路之悲。而“雄飞雌从”的山鸟和长夜漫漫的“空山”,一明一暗地衬托出旅人难以掩饰的寂寞情怀。寂寞是因为渺小和失落,是因为无家可归,是因为一切都在迷茫之中而难以诉说。这是加倍的凄凉,是一种掩饰不住的自我悯伤。
再次是恐惧。在这峥嵘而崔嵬的蜀道之上,还有你难以预料而又无法躲避的种种凶险,无论是“磨牙吮血”的猛虎长蛇,还是“杀人如麻”的守关奸雄,它们无时不在觊觎着旅人脆弱的生命。在这样一条如线的小道上,你又能避向何处呢?生命如寄,死亡不请而至,这是旅人注定了必须承担的命运。而注定了的结局,又把恐惧深深地烙在每一个旅人的心头,使得这攀登之途充满了悲愤和幽怨。
苦难、悲凉、恐惧,就是眼前这条蜀道的本质。壮丽的希望不过是一个出发的理由,而“以手抚膺坐长叹”的旅人所真正面对的却是一个个令人神颓气沮的艰难险阻。壮丽正悄悄隐去,只剩下苦难、悲凉、恐惧和旅人相伴。出发的理由也失去了,“远道之人何为乎来哉”也就成了一个无从解答的问题,“问君西游何时还”和“不如早还家”也就成了在路上的芸芸众生的一个永恒的悬念。存在,就意味着一条茫茫的不归路,只能朝前走。这就是诗人所能体会到的人生吧。它所描写的是人类生命力冲动和洪荒自然难以调和的胶着状态,也是个体面对难以揣测的社会人生的迷茫。生命是脆弱的,悲剧性是生命的标签。
但悲是一种美好的情感,何况是悲壮。李白的先辈们早就学会了怎样去享受悲情,尤其是在他们知道悲剧是无可回避的之后,他们简直就爱上了悲情。把握住了悲就把握住了生命的底蕴。六朝人以种种放旷的举止注释了生命的脆弱和悲凉,以戏剧性的情节来化解思考的痛苦,现在想来,那毕竟多了一份阴柔和缘饰。而李白不同,李白不是一个忧郁的人,他不会把这种生命的悲哀缘饰为一种风度。我们不知道是什么触发了诗人这种生命体验,也许是刚刚出蜀时所体味到的人生渺茫;也许初到京城求仕时所受到的挫折,就如陆游所感慨的那样:“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临安春雨初霁》)李白也有“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的悲鸣。但当李白用一连串的短韵渲染着艰险、恐怖和神奇时,我们明白,那是一种沉潜在人类内心深处的激情的宣泄。一个“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感叹,表现出了普通人的震惊和畏惧,但连续几个同样的感叹,则让我们看出了李白的迷恋和快慰。反复的渲染,也就是反复的体验。能为梦想所激励的人很多很多,而能够享受人生中的艰难、悲凉和恐惧的人,是很少很少的,它意味着强悍、旺盛的生命意志。李白知道,幻想毕竟是幻想,只有真实地面对人生的悲凉,才能使自己避免重新堕落回到那平庸而无目的的现实生活中。从李白的诗歌中,我们常常能看到那些凭空产生的忧愁、哀怨,像风一样席卷过整个天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生命短暂,人生无常,只有不屈的意志,如风中之老树,顽强挺立。对艰难和悲凉的自觉体验,是一种坚持,是对生命激情的捍卫,也是对命运的抗拒。李白正是凭着这种强悍的生命意志本身,凭着这种承担的勇气,才能超越生命的局限,成为远离众生,又满怀悲悯之心的“谪仙人”。
《蜀道难》是一首很奇特的诗,它也许因为送人而写,但恫吓和劝阻的姿态使得这首诗远离了送别的主题,这首诗歌肯定也与藩镇割据没有关系,它是一首生命意志的颂歌。那样一个壮丽的生命景观,已经离我们这些芸芸众生非常遥远了,但每当我们翻到这首诗的时候,总是在反复的吟诵中,体会到一种远古的勃勃生命意志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