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姜夔
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宋初林逋《山园小梅》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诗句典雅清秀,以迷离幽独的意境,表现了隐者孤芳自赏的人格精神。姜夔虽然不是一个自觉的隐士,但他一生布衣,辗转于他人篱下,晚年自认为是一个孤独的体验者,应该也在情理之中。所以,当他寄居在范成大府上,以“暗香”和“疏影”为题咏梅时,所浮现出来的第一种感觉,应该便是对林逋幽独人生的认同了。
林逋厌烦尘俗的纷乱,避世隐居,所以能在梅妻鹤子中寻得一份恬然意趣。他的诗虽不免幽冷,但却是一个和谐完美的境界,它以孤傲而优雅的情致,漠视着世界的纷纭变化。可以说,林逋的暗香疏影所展示的是一种存在姿态,它是隐士的人生价值所在。而姜夔才华满腹,却经年不第,因人生失落而深感寂寞,恰似冬日凋尽繁华,只剩下无边的寒冷。
因此,姜夔的梅花虽然也有暗香疏影的韵致,但它却只是逃出“清寒”的一个期待,是被孤独呼唤而来的。而且,从“梅边吹笛”的疏淡到“千树压西湖寒碧”的浓密,再到“片片飞尽”的惨淡,这个完整的盛衰过程,暗示了梅花只是作为一个过去而存在。那些优美而热烈的绽放,只能出现在回忆中,被怀念和反思,而自己真正能把握的,只是在不经意中飘上瑶席的最后几片梅瓣,是满目的萧瑟和悲凉。所以,梅花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人生的缺憾。
月色黄昏中的对梅吹笛,冰雪清寒中的双双攀摘,都是漫长等待中的欣然相遇,因此,梅花本是一种很温馨的情感体验,也是孤寂人生中的精神慰藉。但姜夔为梅所设置的环境过于凄冷、静谧,这使得抒情保持着克制和收敛的姿态,也使得这段感情本身显得有些孤立。它可能与回忆本身固有的忧伤情绪有关,更与相遇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有关。从“唤起玉人”的惊喜开始,感情在寻寻觅觅中成长着,而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我们所看到的就是一幅十分壮丽的景象了:梅花在一片天水茫茫之间,千树竞发,热烈而义无反顾,显示出茂盛的生命力。这个世界一无所有,只有梅,它在高傲中丢掉了优雅,在无所顾忌中丢掉了疏淡,它是生命激情的勃发,是全部人生的许诺和交付,是一个遗世独美的情感境界。这不也是一个完满的精神世界吗?是的,但与林诗的宁静和谐相比,“千树压西湖寒碧”显得有些紧张,并在紧张中透露出悲壮的气息。“压”,既表达了一种无所畏惧的气概,同时也是一种挑战的姿态。那么,这种激情要向谁挑战呢?寂灭的世界里,谁是对手?只有这静谧幽深的湖面,泛着神秘的寒气。他所要挑战的,或者说令词人所感到恐惧的,也许正是这冷漠而深沉的静谧吧?
姜夔对自己无所成就的人生始终不能释怀,他说:
某早孤不振,幸不坠先人之绪业。少日奔走,凡世所谓名公钜儒,皆尝受其知矣……嗟乎!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自叙》)
“窭困无聊”使他体验了人生的挫折和空虚,也正是在这样的困境中,姜夔开始寻觅爱情,期望能在感情世界中获得救赎。在当时,姜夔的爱情追求虽然有些尴尬,但还不至于到社会完全不容的程度,所以,真正的威胁不来自现实世界,而来自爱情本身。对于姜夔来说,爱情不只是漂泊旅途中的慰藉,还要担当生命中的空虚,实现生命的意义。而爱情能使他从虚无中解脱出来吗?也许在爱情刚刚开始时,姜夔就已经意识到这是一种人生的冒险。所以,在对梅吹笛和踏雪攀摘中,词人似乎刻意用夜色和清寒设置了一道屏障,将自己的情感和外在世界隔离开来,使其在一个孤立的、不受干扰的环境中发生和成长。这种小心翼翼的保护,正说明了爱情自身的柔弱。在这样的焦虑中,一两枝梅花,不可能形成一个暗香浮动、疏影横斜的人生境界。直到激情催发了千树梅花,爱情才成为一个自足的世界,并有能力抗拒人生中的严寒和空寂。
于是我们看到了激情的力量,但是,激情毕竟只是激情,它又能坚持多久呢?他牵起爱侣的手,闭起自己的双眼,但他的后背仍然能感受到来自漫漫水面的阵阵寒意。“千树压西湖寒碧”,多么动人的诗句啊。那些由激情绽放出的一簇簇血色的花,在寒风中热烈地舞蹈着,那是深渊边缘的疯狂舞蹈,是一种战战兢兢的一次性消费,而包围着激情的,只有无边的空虚和凛凛的畏惧。“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所感叹的正是激情的衰退。
十年后,姜夔孑然一身,离开了合肥,就只能看到飘落的梅瓣了。南朝陆凯思念范晔,作诗云:“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梅花可以充当感情的信使,穿过遥远的空间,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但这枝梅花还能穿越漫长的时间,将已经衰老的生命和一段逝去的爱情联结起来吗?这是一枝寄不出去的梅花,它只能在竹的茂盛的新绿中凋零,给姜夔留下无限的悔恨:“淝水东流无尽期,当年不合种相思。”(《鹧鸪天·淝水东流无尽期》)爱情的短暂,再次将人生的空虚寂寥无情地展现出来。
空虚中的温情,注定了将成为一种激情体验,它使人留恋,但转瞬即逝。曾经红梅舞动的“江国”,已经永远沉寂在寂寞中,被纷纷扬扬的夜雪所淹没。老人只有怀念,怀念一个更加古老的往事:也是在一个“夜雪初积”的时候,东晋王子猷夜起饮酒,忽然忆及戴安道,便命舟前往。这是一个关于意志自由的故事,是一种绝对的无所顾忌,和陆凯的折梅寄情一样,也只属于一个遥远的年代。虽然姜夔也以洒脱风流被称为“晋宋人物”,但一切都太迟了,一个衰老了的生命不可能重访自己的年轻时代。时间消耗了激情,如满树的梅,而今已被“片片吹尽”,只留下斑驳的回忆。一个没有激情的人,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春风词笔”,而对激情的回味使他对目前深感惭愧,这就是“竹外疏花”所构成的逃无可逃的困境。这一切,大约只有老人才体会得真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