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五首)韦庄
其一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其二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其三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韦庄晚年居西蜀时作有一组五首《菩萨蛮》词,词之美艳忧伤,前贤所述备矣。这组词中,韦庄以游人自居,却寄情于江南、洛阳或西蜀,皆非词人的故乡。这使词中的漂泊和怀乡之情不仅浓郁,而且显得十分迷离:词人到底心系他乡,还是故乡?如果是他乡的话,为什么又不是所居的西蜀?为了说明这一问题,我们必须先对韦庄的生平有一点了解。
韦庄(836-910),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人,少时家贫,四十五岁应举时正逢黄巢入京,所作《秦妇吟》描述当时惨状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而且他自己的弟妹也在兵火中失散,虽获保全,却是“田园已没红尘里,弟妹相逢白刃间”(《辛丑年》)。长安脱困后,韦庄来到洛阳,“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秦妇吟》),韦庄即南下,一直在江南各地辗转。十余年后,他再次回到长安考中进士,任职京城。其间曾奉使入蜀,有诗记其所见云:“北侬初到汉州城,郭邑楼台触目惊。松桂影中锦旆色,芰荷风里管弦声。人心不似经离乱,时运还应却太平。十日醉眠金雁驿,临歧无恨脸波横。”(《汉州》)蜀地风景如画,而更令诗人感慨的乃是它的太平安逸。由此亦可见京城给他所留下的痛苦记忆。几年后,当西川节度使兼中书令王建聘其为掌书记时,韦庄便欣然前往,时年六十五岁。朱温篡唐立梁后,韦庄劝王建称帝,任散骑常侍,判中书门下事,“定开国制度号令刑政礼乐”,再迁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七十四岁时卒于成都。从这些经历中可以看出,无论是江南还是西蜀,对于韦庄来说,都是为了逃避京城的记忆。其《和郑拾遗秋日感事一百韵》诗云:“祸乱天心厌,流离客思伤。有家抛上国,无罪谪遐方。负笈将辞越,扬帆欲泛湘。避时难驻足,感事易回肠。”避难的感觉,使得他终生对家乡保持着有一种深切的怀念和内疚之情。
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再来读这一组《菩萨蛮》。其一云: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词中所描写的是一个典型的离别场景。红楼即闺阁,香灯和流苏帐虽然大户人家也用,但在诗词中,往往用作对妓家的描写。红楼、香灯、流苏帐共同形成一个轻柔而温馨的场景,像一幅典雅而宁静的画。与这幅图画相比,“残月”就显得萧条而阴冷,是一种不祥的预兆。从依偎在夜色中的“惆怅”之感,到美人辞别时的泣泪,是一个由依赖到失落的过程。
下阕所写的“金翠羽”是琵琶上的饰物,也可能是刻画在琵琶上的图纹。“黄莺语”形容歌声娇媚婉转。这一组意象显示了女子的精致和优美,能使我们看到词人的用情之深。它不是记事,而是一种情景的回味。“劝我早归家”是美人的叮嘱,而“绿窗人似花”则表达了自己的依依不舍之情,都是很平实的意愿,但在“残月”、“和泪”这些惨淡意象的衬托下,它们都成为镜花水月。这个没有着落的结尾,一下使得两个生命都被悬置了,很能震撼人心。这首词大约是写给某位江南的妓女的,其中的场面和情感是一种典型的江南式存在,对于韦庄有着特别的意义。
“红楼夜别”是一个附着了强烈情感体验的场景,它是深深植根并时时浮现在词人心中的一个情结,总是先于各种回忆而存在的。它的出现,也必然会引起词人对自己人生的反省和追问。其二云: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是这组词中最美的一首。词中明说了自己的身份是“游人”,他用春水和酒家这两个意象来表达自己对江南的观感,确实合乎“游人”的视角。如果将中间四句景色描写简略成“春水碧于天,垆边人似月”,那么它就成了最为典型的游历了。但词人并没有止于游历,而是以进一步的描写开拓出一重新的意境:雨,迷蒙了水面和堤岸,小船也失去了来路和去路,停留在这片潮湿的春色中;睡眠,消散了白天和黑夜的区分,也使得词人放下了人生中的所有负担,失去了人在时间中的种种担忧。因此,“画船听雨眠”就不是一个游览的场景,而是一个静谧而悠远的存在方式。
“皓腕凝双雪”相对于“垆边人似月”而言,是一个更生动的镜头。如果说月的比喻只是说明她是一个有距离的观赏目标的话,那么,对腕的描写则将她变成一个亲近得可以把捉的欲望对象,但“凝双雪”这个意象中所透露出的庄重和冷静,又阻止了词人的欲望,从而使得酒家和少妇的场景定格。我们仿佛看到词人沉醉在当垆少妇的对面,不知归去,却多少有些尴尬。那么,这四句描写的虽然是游人常见的场景,但它却包含着普通游历所难以体验到的沉湎和依恋。从常识来看,这些场景是短暂的,但词中所表现出瞬间形象都十分宁静而悠然,完全忽视了时间和空间的任何变化。那么,词人从何处而来,又将向何处而去?这成了一个不可知晓的问题。江南,也就不再是游人的江南,而是一种永恒的自在,是生命最本真的状态。从这个意义上,江南是否就是故乡呢?
但是,雨中小船,路边酒家,毕竟都是游人的风景。在古代文人眼里,它就是一种漂泊,是实在而孤独的人生体验。所以,无论如何沉湎,也不能颠覆这样一个事实:流落他乡。可这又是怎样的一个他乡呢?温柔而甜美,深情而宁静,这样的体验还能算是他乡吗?所谓“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还乡”,说明词人在家乡和他乡之间感到了一种纠缠和失落。
也许,只有在他乡才能体会到家乡的感受,而家乡的真实性存在,又时时在动摇着对他乡的依恋和流连。所以,在“春水碧于天”这四句优美的景色描写中,还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只是词人沉浸在那暂时的宁静中,还来不及将它铺洒出来。
第三首词将江南场景转换为江南生活: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词人到江南时已年近五十,所谓“年少”,大约是因美好的回忆而引起的错觉。李商隐诗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
沉湎于惘然之中,自然会生出浪漫的感觉来。据叶嘉莹先生的看法,词的下阕写蜀中的酒筵(《兴于微言与知人论世:看温庭筠、韦庄词》),那么,临老入花丛,自然有些尴尬,所以会鼓起少年余勇来。词中“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二句很形象生动,既写其青春自信的英姿,又写其浪漫无忧的少年激情。李白《杨叛儿》诗云:“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这一意境,大约和“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两句近似。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那不仅仅是一段经历,而是生命中最为自由、最为美丽的时光。它使得衰老的词人对生命充满了感激和怀念。
如今又见花满枝,虽然还是无所顾忌地“醉入花丛宿”,却似乎有些勉强了。“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二句过于郑重,它传达出来的不是激情,而是信念。那么,“醉”着也只是为了能使自己增加一份勇气。这说明,韦庄此番“醉入花丛宿”只是为了追寻过去的激情,只是为了重温那个快乐的江南。它是一个怀念的仪式。这首词是从过去过渡到现在,透露出人生的另一重悲哀:时间,扼杀了年轻的激情,只给自己留下衰老和悲哀。
这样,词人也就有了如下的感叹(其四):
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这首词很直白。若将其单独挑出来,并不见怎么好,但将其放在这一组词中,就能看出它的沉痛了。前词中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又说“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那么,已经度过七十的人生,到底该不该还乡呢?这真是一个无从决断的选择。“莫话明朝事”里至少包含着两层含义: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人生无常,难知归宿何处。这是一个无法把握的人生。生命中的无限激情已经流失在时间中了,一个滞留他乡的老人,剩下的只是回忆,而沉湎于回忆又使得当下的处境变得格外艰难。也许只有时间和死亡才能了结一切,那么,沉醉在这深沉的夜色中,是最后的放纵,更是一种类死亡性的体验,而在本质上都是为了逃避。“主人”是指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王建。王建在自己到老未还乡这一事件中,有着奇特的作用。词人要感谢的,恐怕就是在自己能否回乡的问题上,王建主动承担了选择的责任。但我们从这声“呵呵”里,除了能感受到一种自我麻痹的快乐外,还能听到无可奈何的叹息之声。
无论是江南还是西蜀,无论是回忆还是写实,词人一直在深情体验着他乡。如此反复的流连,却又总是不放弃游子的身份,这种姿态颇使我们感到困惑:他到底要如何表达自己的家乡呢?词人在最后一首词中这样写道: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
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韦庄是杜陵人,故乡并不是洛阳。此处是用典,自比为西汉贾谊。潘岳云“贾生洛阳之才子”(《西征赋》),李白云“洛阳才子谪湘川”(《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且杜陵近洛阳,所以韦庄以洛阳指家乡自在情理之中。韦庄得以成名的《秦妇吟》开头即云:“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则“洛阳春光”中最令人着迷的就是城外的桃花或李花了,而描写洛阳城外桃李花最有名的诗是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其中有“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及“宛转娥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等句子。韦庄必是知道的。所以,“洛阳才子他乡老”中所包含的生离死别之感,不唯幽深彻骨,且有一种命定意味。“魏王堤”在洛阳城外,白居易有诗云“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魏王堤》),则此处为洛阳人送别之所。“暗”是说柳荫深密,亦寓有别情正浓的意思。
“迷”的用法较为含糊,可以是心迷神往,也可以是意绪凄迷,指不同的思念之情。但它还可以解释为迷蒙或迷失之意,表达一种失落感。而前句的“暗”可以解释为黯淡,与“洛阳城里春光好”形成对照,表达了一个由回忆到自省的过程。“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写的是当前的景色:西蜀春光亦好,如洛阳,亦如江南。既然一切依然,什么也没有改变,回忆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两句使我们看到词人下意识里有模糊不同地域、不同境遇的企图,而只留下一层来自时光的悲哀,即所谓“凝恨对残晖”。也就是说,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消释在时间中了,值得悲伤的也大约只有向晚的生命本身了。但词人并不能真正抛开那些自身的经历,所以回忆不会停止,只是所忆之“君”到底是指谁呢?洛阳、江南,还是红楼美人?恐怕词人自己也说不清楚。思念之情终将落空,无人知晓,只有这一抹虚幻的“残晖”是切实,它使得过去、当下、未来的界限就此消失,使得生命越来越模糊。
我们现在回到本文开头的问题,在江南、洛阳和西蜀之间,到底哪一个才是词人所认可的家乡?从“游人”的立场而言,所思念者即为家乡。第一、三首词都是对江南的怀念,其中第一首有“劝我早归家”,第三首有“如今却忆江南乐”的句子,显然,江南就是一个故乡;而第二首云“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则江南亦非故乡;第五首云“洛阳才子他乡老”,则表现所在的西蜀亦非故乡。那么,洛阳是故乡吗?词人生于杜陵,小时亦在长安生活过,曾自云“家寄杜陵归不得”(《中渡晚眺》)、“杜陵归客正徘徊”(《漳江作》)等等。若词人认为杜陵地小,则完全可以用较为接近的长安来代替,而以洛阳为故乡并非理所当然。那么,在这一组词中,词人虽对自己的“游人”身份有着清醒的自觉,但所思念者皆非故乡。
此外,对于归还是留,这一组词其实也没有说清楚。第二首词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其中还有老归之念;而第三首词则云“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似乎与故乡有决绝之意;但第五首“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则在认可他乡的同时,又流露出不甘心的意味。但不难看出,在这组词中,除了对从未出现的杜陵无从评论外,词人寄情最深的当是江南,而耿耿于怀的则是洛阳。词人从兵火****难以存身的洛阳,来到温柔秀丽的江南,也就找到了寄托生命之所,多情的江南也就成为乱世才子的精神家园。这个家园,需要以游子的身份才能体会得真切,游子的意识越是清晰,对江南的家园感受就越是真实。
此外,对于老年的韦庄来说,年轻的情感经历又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故乡,这我们从第三首词中看得十分明白,所以,身在西蜀而怀念江南。但西蜀韦庄同样也怀念洛阳。那么,洛阳是什么意义上的家园呢?“洛阳才子”除了以贾谊自喻外,还有另一方面的含义:韦庄曾在洛阳创作《秦妇吟》,并因此而获得“秦妇吟秀才”的称誉。贾谊因事功不成而遭谪,曾在长沙作赋自悲;《秦妇吟》则是一首具有讽谏意味的乐府诗,也是文人事功的一部分。因此,“洛阳才子他乡老”就有着一种事功未竟的悲叹。但是,韦庄作此词时已在政治上大有成就,为什么又会有事功未竟的悲叹呢?从正统的观点来看,韦庄的政治前途应该在唐王室,虽然为臣西蜀并非叛唐,但于忠节二字总是不那么坦然。所以,韦庄并不能心甘情愿地将西蜀认做是政治的归宿,所谓“洛阳才子他乡老”就潜藏着愧疚之情。身在西蜀,韦庄不能直述长安来表达自己的政治抱负,而用洛阳来暗喻自己的政治故乡。
两个故乡,两种执著,它们之间又互为因果,紧紧纠缠。政治故乡的失落,使得韦庄寻找并迷恋上精神家园;而为了这份难得的温情,又不得不体会着游子的身份。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生?时光流逝,故乡越来越邈远,而词人只能作为一个游子老死他乡,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感受呢?这组词不仅仅关乎离别和伤逝之情,它是韦庄对自己游子生涯的回溯和反省,在优美而流畅的情景描写中,寄寓了复杂而深沉的人生漂泊之感,抒发了无家可归者的无限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