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李贺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李贺以苦吟著名。李商隐为作小传记其事云:“(贺)恒从小奚奴,骑巨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复省。”李贺终日沉湎于呕心沥血的苦吟,并以此终却了自己短暂的生命。一个栖栖遑遑、笔耕不辍的书生,既不以世事为意,则必有“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之叹。可是我们看到的情况却有所不同,因为他“所至或时有著,随弃之”,诗作多赖他人收集而传世。那么,这样的苦吟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呢?这首《秋来》诗,也许能帮助我们理解这其中的奥秘。
秋风平地而起,桐叶落地簌簌作声,寂静的夜色中,一灯荧荧欲蕊,莎鸡啼鸣之声断续相闻,仿佛还夹杂着离妇纺织寒衣时的声声叹息。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深秋景致,它对于流离旅途的文人、戍守边关的将士来说,意味着青春空耗,返乡无望。而对于人生如寄、无处安顿生命的诗人来说,旷野里每飘过一丝秋风,都会剥去一层本就微薄的意义和希望,而一份空虚则随之而生。那是一份令壮士意夺神骇、心折骨惊的剧痛。
古人深感于人生苦短,事功难料,故愿将此生寄托于文章。曹丕《典论·论文》云:“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于是,那些皓首穷经、捻须数断的文人骚客,焚膏继晷,勒简成册,渴望凭此立身于天下,传名于后世。但他们最终又收获了什么呢?只有身前身后的无限寂寞罢了。李贺诗云:“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南园十三首》其六)文章不见用于当世,书生只能潦倒在悲哀之中,望秋而哭。那么,它又如何能寄托生命,以致永恒呢?看着那些用心血凝结而成的书简,渐渐被岁月的尘埃掩埋,又渐渐被尘埃中的蠹鱼蚕食,岂不令人痛心疾首?文章是书生安身立命之本,但它既无法排遣现实的寂寞,更无法承诺那个令人魂牵梦绕的永恒,只能给这脆弱的生命带来挫折。那些被抛掷在历史尘埃中的断简残卷,证实了书生的无根性存在。那么,一介书生将于何处寄托自己的悲伤呢?
书生之所以是书生,也只在于作文吟诗。对于李贺来说,诗文乃是由人的精魂在孤寂的小道上、深沉的夜色中煎熬而成,因此,它就是书生的生命,它会没有意义吗?这是一个面向历史的追问:“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尘封的大门被执著的诗人叩开,历史散发出腐朽的气味,它只能以空洞的回声重复着这个疑问,算作是回答。但诗人不能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到令人肠断的秋夜中,于是,追问成了呼唤,那些游荡在历史深处的幽魂,应声飘然而出。“雨冷香魂吊书客”一句是诡异的。这里的“书客”为谁?是已被花虫蠹空了的书简的主人吗?那么,“香魂”就是李贺自己。或者相反,是“青简”主人之亡灵前来吊问迷茫在凄风冷雨中的李贺?李贺《题归梦》诗云“长安风雨夜,书客梦昌谷”,即以“书客”自称。又或者“香魂”就是“吊书”之客?那么,那个被雨水打湿的游魂,是应李贺的召唤,前来吊唁自己。已被蠹空了的书简了。无论如何, “雨冷香魂吊书客”这句诗,表达了诗人与亡灵、当下与历史的纠结和缠绵。换句话说,那些被历史遗落的古卷,以及对这份古卷的深情追问,使得李贺和古人惺惺相惜、形影相吊,从而,也将他自己粘贴在这虚无缥缈的历史之上,成为一个被追问的对象。
“闻道兰台上,宋玉无归魂。缃缥两行字,蛰虫蠹秋芸。”(《自昌谷到洛后门》)宋玉是那个被召唤而来的亡灵,此外,还有屈原、司马相如、扬雄等。这些依附在破碎而泛黄的书卷上的游魂,在每一个凄风苦雨之夜里哭诉,哭诉着一份无所归依的幽怨。李贺的每一首诗,都在回应着来自历史幽深处的哭诉,倾诉着自己的同情和心痛:“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二)幽怨就像古壁上垂下的藤,在经过一个世纪的蜿蜒之后,温柔地缠住了李贺的心。于是,这个年轻的生命也成为一个游魂,去追逐那些飘散在尘埃中的残简。他说:“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赠陈商》)这是一种揽镜自照式的自我体认,他让自己的幽怨飘扬成一幅招魂的旗幡:“金家香弄千轮鸣,扬雄秋室无俗声。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绿章封事》)那个在繁华都城却只有“年年岁岁一床书”的凄苦书生,能不能感受到八百年后的这份幽情呢?古人以诗文哭泣着内心的幽怨,今人又以幽怨哭泣着古人,这就是“雨冷香魂吊书客”的含义吧。秋风中断断续续的哭声,使书生们在蠹蚀将空的残简中看到了自己凄惶的身影。“长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南园十三首》其七),这样的吟咏虽然苍白,但却是对自己的一种确认,将自己编进了一条似有若无的幽怨的历史,于是,生命就在这份虚幻之中缥缈若现。
当所有的意义都失去的时候,幽怨就成了“书客”最真实的生命形态,它被寄托在一卷卷青简之中,在历史中渐渐展开,但是,它最终却逃脱不了被蠹虫吞噬的命运。我们已经无从知道“秋坟鬼唱鲍家诗”的具体故事了,大概可以猜出,鲍姓诗人的游魂正是因为不甘心青简空蠹,每每于黑夜里凄凄地吟哦。这也是一种招魂,是已死之人为自己的诗歌招魂,为自己生前的一份期冀招魂,也就是已死之人自招其魂。这样的招魂还有什么希望呢?幽怨是无法承担凄苦的生命的,那么,就让这些断简残卷都飘散在瑟瑟秋风之中吧,让每一个“书客”都成为冷雨之夜中游荡的孤魂吧!秋夜里哀哀的招魂,是已死的或正在死去的生命的最后的挣扎和证明。一切都是虚妄,但这虚妄之中难以泯灭的幽怨,伴着内心的泣血,历经千载,将在黄泉之下凝成碧玉,那是游魂们所能拥有的唯一的随葬品。幽魂夜吟,是死亡的诗,对于李贺来说,那也是最为凄苦动人、最美的诗。当意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只有这样的诗,才能将自己和古人联系在一起,并给那些漂浮在深邃夜空中模糊的身影,打上自己的印记。
这是一首关于书生和书简的诗,也是一首关于生存和死亡的诗,它是灵魂的自我拷问和无奈抉择,凄厉而且优美。李贺知道,所有呕心沥血的苦吟都只是召唤,而所有投入锦囊中的召唤也都将被时光所蠹蚀、飘散,所以,苦吟是诗人唯一能做的事,却又无法保留。那么,就让每一页丢弃了的诗笺都成为招魂的幡,让每一丝纠结不展的幽怨都凝成美丽的玉,在每一个凄风苦雨的秋夜里飘扬、闪烁,装点着这个黑暗的世界。所以,诗人才不会放弃苦吟。
九百年后,在远离昌谷千里之外的淄川,一个被细雨淋湿的夜晚,豆棚瓜架之下,一位满怀幽怨的塾师,手执残卷,喃喃吟诵:“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王士祯《题〈聊斋志异〉》)这个声音,想必李贺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