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铜仙人辞汉歌
李贺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帝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诗序中魏明帝诏迁铜人之事,史籍多有记载,而铜人下泪的场面,则只见于《汉晋春秋》。它看起来多少有些荒诞,除了李贺,恐怕不会再有人如此认真对待这个故事了。序中说“遂作”,是指有感于铜人流泪的传说,不过,诗人的这份敏感总叫读者觉得有些难以适应,给诗歌的解读带来困难。后人宁愿相信诗人的“遂作”乃是有感于“诏迁”之事,如此,这首诗就变得容易理解了:它或者是讽刺唐宪宗迷信长生之术,或者是抒发诗人的宗臣去国之悲,或者是揭示了大唐帝国日薄西山的命运。这些解释都是为了赋予这首诗一个明确的合理性。作为一个读者,我不反对那些解释,但我总觉得我们逃避了铜人的眼泪,也就没能直面诗人幽深婉转的内心真情。从这个短序来看,诗歌的合理性本来并不是什么问题,它采用了一种历史化陈述方式,在这样一个表述中,真实和传说的界限被打破了。至少,李贺是不介意这一情节荒诞与否的,我相信,在这荒诞中有一份本真的东西撞击着那颗敏感而柔弱的心。
这首诗最让人动心的,就是“忆君清泪如铅水”这一句了。试着想一想这样的场面:一个巨大笨重的铜人,毫无表情的面孔在久经风霜后显得更加粗糙、模糊,就是这样一个铜人,在魏朝官兵吃力的推拉中,艰难地行进在绵绵古道之上,突然,他泪如铅水,沉重地滴落在尘埃之中。有谁面对过这样一种场景呢?那仿佛是千万年的沉默,突然开口,而且是以那样悲伤和绝望的方式开口。对于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来说,那是怎样的一种惶恐啊。“铅水”的比喻由于过于稚拙而显得有些突兀,但它恰当地表达出我们的日常生命与自然本能的隔膜,以及隔膜被捅破后的尴尬和惊骇。正是这串泪水,让我们突然间洞穿了我们自己,来到一种最原始也是最显豁的情感场景中。可那又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它肯定不仅仅只是怀念。这里所隐藏的秘密,应该与学者们所指出的那些现实意义没有关系,这个秘密就埋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蛰伏在我们生命的某个更深的层次上。
铜人早在秦始皇帝时就铸成,当时的目的,一是为了销毁天下的兵器,一是为了模拟出现在人间的十二个长身仙人。到了汉代,这些铜人也还一直立在长乐宫门前。《三辅故事》记载:“(汉)武帝作铜露盘承天露,和玉屑饮之,欲以求仙。”(《文选》张衡《西京赋》注引)班固《西都赋》云:“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李善注“双茎”为铜柱。又裴松之注《三国志·魏书三》引《魏略》云:“是岁徙长安诸钟虡、骆驼、铜人、承露盘。盘折,铜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城。”显然,承露盘并不在铜人手里,李贺也不可能看到手持承露盘的铜人,“携盘独出”云云不过是李贺的想当然耳。但与其说是李贺的想象,还不如说是这些历史意象在某种意义上的自我叠加:秦皇汉武都是雄才大略的君主,历史在他们身上附集了人类最勃郁茂盛的生命力量。而一个旺盛的生命,也最容易体会到生命的局限,体会到人生的悲凉。所以,在中国历史上,他们,尤其是汉武帝,大约是最早具有强烈生命意识的人。汉武帝后半生崇信方士,孜孜不倦地追求着长生不死的奥秘,所有的欺骗、荒谬、固执,都不过都是他对必死的人生的一种近乎疯狂的挣扎。但,一切努力也终会归于枉然,当汉武帝终于如一片落叶,在瑟瑟秋风中杳然凋零的时候,就只有那些长大不朽的铜人和高高的承露盘,托附着他的一片痴心和无限的失落,留在这苍茫的岁月中了。尤其是当它们被魏明帝的官兵无情的拖拉中折断或干脆弃置路边时,那些曾经有过的幽怨而急切的期待就变得如此悲凉,令人不忍面对。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王琦在《李长吉歌诗汇解》中注释说:“谓其魂魄之灵或于晦夜巡游,仗马嘶鸣,宛然如在,至晓则隐匿不见矣。”当那个曾令山河变色的汉武帝带着无限的遗憾,魂归茂陵的时候,命运就毫不留情剥去了他的高冠大袍、金盔银甲,生时的功业、威权都成了过眼云烟,悄然飘散。所有的光荣和骄傲,在注定了的死亡面前都露出它虚幻的本质。皇帝的生命也是脆弱的,它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一如古往今来的芸芸众生。对于汉武帝来说,“茂陵刘郎”的称呼不仅显示了生命本身的羸弱,它还透露出某种柔情。这份柔情源自对现实生命的留恋和执著。当这个孤独的灵魂夜夜探视曾经居息过的楼阁宫殿,探视着依然矗立在夜色中的铜人时,他就像一个痴心的情人,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所爱渐渐老死在他人的屋宇下。此时的汉武帝是何等的脆弱,又是何等的凄凉。那些曾经有过的繁华人生,有过的无限憧憬,都雕刻在那些壮丽的楹柱之上,都寄托在那些木然独立的铜人的手上。但转瞬之间已经物是人非,殿台楼阁已经斑驳荒寂了,桂树在夜风中飘散着深秋的气味,绿苔爬满了砖砌的地面,又爬上了宫墙。萧条封住了过去的光荣。只有铜人依然矗立,将承露盘伸向天空,倔强地表达着人间卑微的乞求和渺茫的希望。生和死的暌违,使得雄心勃勃的汉武帝脆弱了,一颗脆弱的心也只能感受着悲凉,而悲凉,又滋生了柔情。汉武帝的柔情是给铜人的吧。
一个死了的灵魂,却夜夜守护着一个不死的愿望,这是怎样的一种纠缠。“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不死的愿望早已经破灭在人们的心中,但又何尝从人们的心中完全凋落,它活在每一个不眠的时分,就像一个幽灵,永远纠缠着我们脆弱的生命。正是这种纠缠使汉武帝成为一个悲悯的刘郎,于是,他只能深怀着不甘和哀怨,在每一个浓浓的夜色中殷勤探视、自我沉湎,然后,消失在第一缕晨光来临之前。它不能面对来自现实世界哪怕是最微弱的光。“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致酒行》),那么,就让它留在黑夜里吧,它只能是诗人心灵最深处的一个冥冥中的念想。在每一个“仗马嘶鸣”的夜里,铜人不说话。
铜人的沉默,不光孕育着无限的怜悯,而且还隐约着一个脆弱的秘密:过去的光荣、怀念,和对无望的永恒的执著守候,真能够让一个只能在夜间出没的灵魂永远不死吗?没有人知道答案,也许只有沉入最深沉的黑暗里,才能看到依稀的光。那就让汉武帝像影子一样地存在着吧,就让孤独来体会什么是永久吧。一个游魂和这些沉默的铜人,就这样在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夜中守候着。直到魏明帝的官兵把沉重的铜人扶上牛车,遥遥东去的时候,那个秘密就再也守不住了:一切都将归于虚幻。巨大的悲哀,终于使铜人流泪如铅水,奔涌而出:所有的光荣和骄傲,所有不死的渴望,都已在时光中被彻底抹掉了,甚至是断墙颓垣中的最后一钩残月,也将随着铜人永远地离去。从此以后,在这深沉无边的黑夜里,又有什么能留给那个已经脆弱不堪的孤魂呢?死了的汉武帝终将堕入无底的深渊,再一次死去。
一个强悍的生命死了,成为一个柔弱的游魂,而这个游魂终将再一次死去。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和悲怆啊!如铅的泪水,是我们承担不起的荒谬的宿命,它在我们心中流成一个巨大的空洞,又反过来吞噬着我们的心。李贺以他短暂的生命过早地咀嚼着人生的绝望,他说:“谁是任公子,云中骑白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苦昼短》)他说:“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赠陈商》)人生的无望,使他对万人景仰的秦皇汉武满怀着悲悯落寞之想,转而痴迷那个“秋坟鬼唱”的阴森世界,在“百年老枭”的笑声中,在“呼星召鬼”的杯盘里,寄托着自己无尽的怨恨愁思,寻找着自己生命最深处的一线幽光。所以,在他心里,“夜闻马嘶晓无迹”是一个令人着迷的故事。但一个鬼魂在这个没有生命的殿台楼阁和金铜仙人之间,就能找到存在的理由和希望吗?从铜人如铅的泪水中,我们体会到了沉重的失落。
人生空寂如梦,不如死亡更加真切,因此,李贺让汉武帝的游魂夜夜出现。但现在,连汉武帝的游魂也已经死去,诗人又想告诉我们什么呢?那个孤独的游魂死了,但李贺的故事并没有结束。从如铅的泪水中,我们惊奇地看到,那个没有生命的铜人却活了。“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是刘郎孜孜不倦的守候,是诗人心中不绝的恋恋情怀,赋予了千年铜人以生命和柔情。一抹忧伤又将借着冰凉的铜人在岁月中继续延续,铜人是不会死的,那么,希望将永远存在。可这是一种多么悲凉的希望啊!幽光如豆,它比得了“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吗?你看,铁石心肠在流泪,这不是普通的悲伤,这是关于整个世界的悲伤。“天若有情天亦老”,苍天无情,所以它永远不会老去,那么,如果我们可以在“有情”和“不老”之间选择,我们又会怎样呢?但我们只能背着悲情上路,眼前一片幽暗,就像铜人一样,只能迷失在自己的悲情中:“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诗人想让我们相信,还有一线微温,在那个孤独的游魂消逝之后,依然在荒凉的月色里,在冰凉的水声中,引导着我们的希望。铜人的泪水不是生命本身,那也许只是对生命的悲悯之情,在一个没有生命的躯体中顽强地延续着。这是一个令人惊诧不已的悖论,这是绝望和希望最后的纠缠,是万般孤寂中一个凄厉的悲叹,和永远的回响。
沉默千年的铜人在流泪。对于我们这些只习惯在自己心里编织着琐屑的情感和故事的普通人来说,一串铅泪使我们突然面对着人类最原始的荒诞和悲哀,使我们感到震颤和惊慌失措。这串泪水,在一钩残月下闪烁着幽冷的光,那其实是诗人最后的承担。诗人承担了一切的虚无,只是为了使我们感动,使我们在感动中,怀着些微的安慰,在茫茫夜色中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