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中国化的佛教制度、教仪和生活佛教在印度一度享有崇高的地位。佛教僧侣或依寺院或游化托钵,遵守戒律,规范修持和弘法传教。佛教传入中国后,中国僧尼虽然基本上遵守印度佛教的戒律和教仪,但为了适应中国的国情,在若干方面也相继发生了重要变化。僧官制度的设立是佛教制度中国化的一项极为重要的内容。早在汉代,西来僧人就由政府机构大鸿胪(寺)接待,姚秦时更正式设立了僧官制度,由朝廷任命僧人管理全国佛教僧尼事务,此后历代因之。中央****王朝牢固地掌握着僧尼名籍簿册、寺院僧尼数目以及僧尼行为模式和活动内容。在佛教制度、教仪和生活中国化的过程中,东晋道安法师和唐代道宣律师、怀海禅师等人,都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东晋时代杰出佛教学者道安,长年从事佛教的研究、著述和弘扬,四方之士闻风前来,法席极盛,形成了一个数百人的僧团,因此着手定制僧规。(详见《高僧传》卷5。)道安规范僧尼内部生活和斋忏仪轨,这对中国佛教僧团的制度建设、独立僧侣阶层的形成,以及佛教的持续发展,具有历史性的意义。戒律是佛教徒修持生活的制度性规定。唐代律宗创始人道宣律师以《四分律》开宗弘化,为中国僧尼提供了行持的规范。同时,在持戒方面,中国僧人重视把"五戒"视同儒家"五常"的道德实践,并强调把"孝"行和持戒统一起来。在传戒方面,后来更设立戒坛、戒场,开设律宗道场,并形成中国特有的授戒仪式"三坛大戒"("三坛大戒",指初坛授沙弥、沙弥尼戒,二坛授比丘、比丘尼戒,三坛授出家菩萨戒。),只有受足三坛大戒者,才被公认为合格的大乘出家人。唐代禅宗僧众多半住在律寺,由于参学的人数不断增多,住在律寺有诸多不便,一些禅师便率众开辟荒山另建丛林,丛林也需要规章制度,百丈怀海禅师乃折中大小乘的戒律,结合中国的文化、民情,制定禅院清规。(详见《景德传灯录》卷6《洪州百丈山怀海禅师传》附《禅门规式》,见《大正藏》卷51,250~251页。)禅院清规的最重要特色,一是不循印度佛教禁止"掘地垦土"的戒律,确立"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规制,实行"普请"(集众作务)法,上下协力劳动;二是不立佛殿,只设法堂,表示遵循佛祖嘱咐,以现前的人法为重。此外,还规定以具道眼的禅师,号为"长老",住在方丈,参学大众则住在僧堂。"百丈清规"使禅宗丛林有了规范,这是唐代佛教制度建设的最大成果。清规与戒律,可谓是禅宗规章制度的双轨制,这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标志着中国化的佛教制度、教仪的完成。还应当论及的是,与印度僧人托钵为生不同,中国僧人虽游化可以托钵,也可以到其他寺庙挂单,但定居后,必须依中国的习俗不得沿门托钵。这样就有了自行举炊之制,进而就有自筹资粮,集资蓄财,乃至经营田地山林,治理产业,形成了寺院经济。(如20世纪50年代前,北京郊区潭柘寺不仅在北京周围有很多田地,在河北、山西两省也拥有许多土地。大觉寺在鼎盛时期,拥有田产超过了1600亩。)这是与禁止"手捉金银"的印度佛教截然不同的。这种寺院经济又不同于中国世俗家庭经济,其土地一般既不准买卖,也不致分散(如五分家事),也不太受改朝换代的影响,因而得以长期存在。佛教寺院经济既维护宗法经济,延缓社会发展,也推动了中国佛教宗派的发展,带来了佛教生活的世俗化。此外,中国僧尼的服饰、食法(使用筷子)、素食、坐姿、礼拜以及忏法等,也都做出了适应中国国情的调整(例如,中国佛教就有因天子诞辰、国忌(帝后皇族忌辰)而举行的****。),这些也是中国化佛教的具体表现。中国佛教在继承印度佛教的基本精神的同时,通过佛教的学术化、神灵信仰化、伦理化、文学艺术化和社会化五个方面的努力,从整体结构上实现了佛教中国化,形成了中国化佛教,并融入了中国传统文化之中,完成了世界佛教史上的一项文化创举。
五、中国化佛教的重要特点佛教
中国化,必然使印度佛教的某些性质、状态和形式在中国发生变化,必然形成有别于印度佛教的中国化佛教的若干特点。我们认为,中国佛教区别于印度佛教的重要特点有以下六个(20多年前,笔者曾撰写《试论中国佛教之特点》一文(见深圳大学国学研究所主编:《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北京,东方出版社,1986),认为中国佛教特点有三个:调和性、融摄性和简易性。这是偏于从传播方式、修持方式去概括总结特点。经过后来不断思索、琢磨,我转为从修持成佛的根源、道路和方法多角度去探讨中国佛教的特点。):
(一)重自性自性是印度佛教的重要概念,指自己的存在的本性,也即自己决定自己存往的真实不变的本质。印度佛教对自性的看法有一个演变的过程。早期佛教有个"人无我"的命题,"我",即自性,"无我"即无自性,"人无我"是说,人的生命存在是由物质和精神方面的多个要素结合而成的,并没有真实的自性。部派佛教时期,有的部派佛教认为"自性实有"。大乘佛教形成后,其中中观学派高扬"缘起性空"说,主张缘起万物自性空,不赞成"自性实有"说。此外,大乘佛教中也出现了真心——佛性思想说,有的还以自性表示佛性,作为众生成佛的超越根据。印度佛教内部对自性学说的论述并不一致,但主流思想是主张自性空论。以禅宗为代表的中国佛教继承了印度佛教的真心佛性思想,把自性等同为佛性,并作为核心概念以构建本宗的学说,进而表现出印度佛教主流思想偏于讲自性空,而中国佛教偏于主自性有的重大差别。史载,禅宗五祖弘忍欲付衣法给慧能,叫慧能夜半入丈室,为说《金刚经》,至"因无所住而生其心"句,慧能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并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慧能:《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行由品第一》。)在慧能看来,自性是清静的、绝对的、自足的、恒常的,是一切万法的根源、根本,是宇宙和人生的本体、本原。这是对人的本性、对人的生命本质的一种肯定,是对人的心性本体和人生的实践主体的肯定,这为人的修持成佛提供了理论基石和内在基础。中国禅宗的自性说对印度佛教的真心佛性说有明显的继承关系,同时也时而可见般若性空思想的影响,但是与印度佛教的性空学说的基本精神有所不同,是偏重于从自性有的方面来阐述人生解脱问题的。禅宗主张修持应以自性为枢纽,而且提出自性是一种"本觉性"的论说,慧能说:"自色身中……自有本觉性。"(敦煌本《坛经》,[21]。)本觉是先天本来具有的觉悟、智慧。宗密更以自性本觉表示中印佛教心性思想空与不空(有)的区别。他在《禅源诸诠集都序》中从"性""空"对举的角度,把佛教区分为空宗和性宗两宗,并分析了两宗的十种异点,其中最重要的是指出两宗"性"字的意义不同:空宗的心性指空寂而言,性宗所说的心性则"不但空寂,而乃自然常知"(《大正藏》卷48,406页。)。又说:"空宗以诸法无性为性,性宗以灵明常住不空之体为性"(《大正藏》卷48,406页。)。宗密认为,代表印度佛教的空宗讲的心性是不觉、无知的,是诸法无性为性,而中国佛教的性宗讲的心性是本觉、有知的,是以灵明常住不空之体为性。心性本觉说是肯定心性觉悟不是可能而是现实的,是不需要经过修持就本来具有的。宗密所说的心性具有现实灵知不空之体的思想,实为隋唐时代中国化佛教宗派天台、华严和禅诸宗所共有,并构成为这些宗派的理论基础。中国佛教的这种自性说与中国固有的重视个人心性修养、儒家的性善说和反省内心的方法以及道家的自然本性说,是彼此相互呼应的。
(二)重现实佛教的主旨是通过修持以解脱人生的烦恼、痛苦,进入远离现世苦恼的涅槃境地。由此如何对待和处置现实与理想、经验与超越、现世与来世、入世与出世的关系,就构成为佛教的重大理论问题和实践问题。印度小乘佛教圣者声闻、缘觉严格区分经验的现实的世界与超越的理想的世界,强调独善自了,舍离世间,超脱现实的****世界,具有强烈的出世倾向,大乘佛教则认为出世间与世间两者不能分离,强调出世间的理想要在世间中实现。大乘佛教并不否定人生价值,也不忽略现世生活,而是要求投身于世间,改革人生,变革世间。中国佛教继承印度大乘佛教思想,而且更加重视现实,重视现实人性、现实人生、现实社会和现实世界,禅宗和人间佛教在这方面的表现尤为突出。禅宗创始人慧能在自性本来具有觉悟性的思想基础上,提出了"自性自度"(敦煌本《坛经》,[21]。)的修持模式,宣扬无须向外求索,也无须外界助力的自我解脱说。由此"本来是佛"、"心即是佛"、"即心即佛"、"平常心是道",乃至"一切观成",也就成为尔后禅门修持的基调。慧能还提倡禅修要在世事上实践,他说:"法元在世间,于世出世间,勿离世间上,外求出世间。"(敦煌本《坛经》,[36]。)后世将此句改为"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慧能:《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般若品第二》。),强调佛法与世间的相即不离的关系。又说:"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敦煌本《坛经》,[36]。)提倡修行不必脱离现实的家庭生活。慧能甚至说:"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慧能:《六祖大师法宝坛经·疑问品第三》。)认为佛教修持重在心平行直而不是一定要持戒禅修,关键是要重视世俗道德,讲究恩义,孝养父母,爱怜上下。慧能重视不离开现实世间的禅修主张,极大地拉近了世间与出世间的距离,缓解了世间与出世间的矛盾,有力地推动了佛教修持的世间化的进程。(后世禅师有"出草入草"之说。草,喻现实世界。入草是投身现实世界,济世度生。出草是离开现实,探求佛法。《碧岩录》:"出草入草,谁解寻讨?雪窦却知他落处,到这里,一手抬,一手搦。"(《大正藏》卷48,173页)又,禅师也提倡在卖鱼售酒的烦嚣街市,教化度生。《续藏经》第113册载,宋代廓庵禅师《十牛图颂并序》云:"提瓢入市,策杖还家,酒肆鱼行,化令成佛。")形成于近现代的人间佛教是继承禅宗重现实重世间的基本精神、适应近现代特点和需要的新佛教,是中国佛教的新派别、新类型、新模式。作为一种新佛教的人间佛教,它的"新"就在于更加重视现实性,重视现实人生,重视现实人间,强调要在此生、此时、此地的现实中去实现佛教理想。展开一点说,人间佛教重现实的基本向度有三:一是以人类为本位、为中心,强调佛教主要是使人类进步,而不是离开人类去做神做鬼,贬低、排除鬼神在佛教中的地位,也贬低、排除人类以外其他动物"众生"在佛教中的地位。二是重现生,轻死后。重视人的现实生命的提升,在视野中淡出死亡、来世、"永生",以对治"死人佛教"、"鬼的佛教"的偏向。三是反对消极厌世、逃世、出世的倾向,强调要服务社会,为社会谋利益;要影响社会,净化社会,建设人间净土。此外,中国民间大众对佛教的信仰追求,也多侧重于物质层面、现世福利、眼前好处,表现为追求福、禄、寿,祈求消灾祛难、避祸得福、多子多孙、升官发财、延年益寿等现实性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