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一一三《南越列传》关于平定南越战事有这样的记载:“元鼎五年秋,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汇水;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故归义越侯二人为戈船、下厉将军,出零陵,或下离水,或柢苍梧;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咸会番禺。”这是一次以舟船作为主要军运方式的战役,“楼船”作用显著。“元鼎六年冬,楼船将军将精卒先陷寻陕,破石门,得越船粟,因推而前,挫越锋,以数万人待伏波。伏波将军将罪人,道远,会期后,与楼船会乃有千余人,遂俱进。楼船居前,至番禺。建德、嘉皆城守。楼船自择便处,居东南面;伏波居西北面。会暮,楼船攻败越人,纵火烧城。越素闻伏波名,日暮,不知其兵多少。伏波乃为营,遣使者招降者,赐印,复纵令相招。楼船力攻烧敌,反驱而入伏波营中。犁旦,城中皆降伏波。吕嘉、建德已夜与其属数百人亡入海,以船西去。伏波又因问所得降者贵人,以知吕嘉所之,遣人追之。”事后,“楼船将军兵以陷坚为将梁侯”。应当注意到,“楼船将军兵”“陷坚”,主要还是以陆战形式。唯一可以看做“用船战逐”即水上“战斗驰逐”的战例,可能即“先陷寻陕,破石门,得越船粟,因推而前,挫越锋”。此外再难以看到真正水战的情形。而所谓“得越船粟”,可能只是对敌军辎重部队发起攻击而取得战利。就汉代文献分析,看来“楼船”似乎并没有在实战中发挥战舰的作用。《太平御览》卷三五一引王粲《从军诗》所谓“楼船凌洪波,寻戈刺群虏”等对于“楼船”水上作战能力的形容,可能只是出于文人想象。
《史记·南越列传》说征伐南越事:“令罪人及江淮以南楼船十万师往讨之。”裴骃《集解》引应劭曰:“时欲击越,非水不至,故作大船。船上施楼,故号曰‘楼船’也。”“楼船”的主要特征似乎是“船上施楼”,《史记·平准书》所谓“治楼船高十余丈……甚壮”,也说明了这一形制特点。《后汉书·岑彭传》:“装直进楼船、冒突露桡数千艘。”李贤注也说:“‘楼船’,船上施楼。”于是人们认为,“汉代兴起的楼船,其最主要特征是具有多层上层建筑”席龙飞:《中国造船史》,72页,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月。。不过,《太平御览》卷七○二引《吴志》写道:“刘基,孙权爱敬之。尝从御楼船上。时雨甚,权以盖自覆,又令覆基,余人不得也。”孙权所御“楼船”上竟然无从避雨,似乎并没有“楼”。也可能通常所谓“楼船”未必都是“船上施楼”,有的“楼船”可能仅仅只是“大船”而已。
“楼船军”的编成,船只可能也是大小相杂,并非一色“大船”。可能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楼船军”“以楼船为主力”,“舰队中除了楼船以外,还配备有其它各种作战舰只”金秋鹏:《中国古代的造船和航海》,84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5年11月。。《后汉书·马援传》:“援将楼船大小二千余艘,战士二万余人,进击九真贼征侧余党都羊等,自无功至居风,斩获五千余人,峤南悉平。”所谓“楼船大小二千余艘,战士二万余人”,则每艘战船平均只有10人。有学者就此对汉代“水军”编制有所分析:“大小二千余艘船,有战士二万余人,则平均每船十人左右。当然,大船肯定不只十人,小船亦当少于十人。但既要划船,又设干戈于船上(应有弓箭手和使用戈矛之士),至少也不会少于五人。水军也很可能以什伍编制的。”熊铁基:《秦汉军事制度史》,197页。我们更为关注的,是舰队船只的规模。“平均每船十人左右”,“大船”的数量必然有限。而据《太平御览》卷七六八引《后汉书》曰:“马援平南越,将楼船大小三千余艘,士二万余人,进击九贞贼征侧余党都羊等,自无功至居风,斩获五千余人,峤南悉平。”又写作“将楼船大小三千余艘,士二万余人”,按照这样的记录,则“每艘战船平均只有”不到7人。参见王子今:《论杨仆击朝鲜楼船军“从齐浮渤海”及相关问题》,载《鲁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1),收入《登州与海上丝绸之路》。
《三辅黄图》卷四引《三辅旧事》说,昆明池中有“楼船百艘”。这只不过是水军操演检阅使用的教练舰。《史记·平准书》裴骃《索隐》:“《黄图》云:‘昆明池周匝四十里,以习水战。’又荀悦云:‘昆明子居滇河中,故习水战以伐之也。’”史籍中可以看到汾河、渭河都曾浮行天子所乘“楼船”的记载。汉武帝《秋风辞》中写道:“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汉元帝初元五年(前44),“酎祭宗庙,出便门,欲御楼船”,御史大夫薛广德当乘舆车免冠顿首劝止,曰“宜从桥”,宣称“陛下不听臣,臣自刎,以血汙车轮,陛下不得入庙矣!”(《汉书·薛广德传》)“御楼船”,成为济渡汾、渭的方式之一。乘坐这种巨型船舶以显示威仪,对帝王具有极强的诱惑力。西汉时庐江郡有“楼船官”(《汉书·地理志上》)。《汉书·严助传》记载,闽越王“数举兵侵陵百越,并兼邻国”,又“入燔寻阳楼船”。颜师古注:“汉有楼船贮在寻阳也。”朱买臣则曾受诏到会稽“治楼船,备粮食、水战具”,准备浮海攻东越(《汉书·朱买臣传》)。楼船当时已经是于内河航运和海上航运均得以应用的船型。
从《汉书·薛广德传》所见薛广德等谏止汉元帝御楼船济渭时“乘船危”、“圣主不乘危”诸语,可以推知当时楼船的稳性仍然存在一定问题。东汉末,曹操军与孙权军争夺长江水面控制权,孙权使偏将军董袭“督五楼船住濡须口”,“夜卒暴风,五楼船倾覆”,董袭不肯“委去”,终于船败身死(《三国志·吴书·董袭传》)。看来风害是楼船安全的严重威胁。《通典·兵十三·水战具》关于楼船形制,也说道:
楼船,船上建楼三重,列女墙、战格,树幡帜,开弩窗矛穴,置抛车、礨石、铁汁,状如城垒。忽遇暴风,人力莫能制,此亦非便于事。然为水军,不可不设以成形势。
由于船体庞大,在当时的条件下,操纵性即航向稳定性和回转性亦未能尽如人意。“灏灏之海济,楼航之力也。”然而如若突遇风浪,则难免成为所谓“沉流之航”(《法言·寡见》)。当时海上航行,确实往往“于海中遭风,多所没失”(《三国志·吴书·虞翻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杜畿为曹丕“作御楼船,于陶河试船,遇风没”(《三国志·魏书·杜畿传》),也是造船史上一次著名的失败的记录。
《后汉书·公孙述传》记载,公孙述据蜀地而谋天下,聚兵积粮,“又造十层赤楼帛兰船”。李贤注:“盖以帛饰其兰槛也。”《资治通鉴》卷四一“汉光武帝建武四年”直接写作“又造十层楼船”。可见楼船修造,日益追求宏大和华美。孙权使董袭督五楼船,“五楼船”者,未必指五艘楼船,很有可能是说五层楼船。
可以体现汉代楼船形制的文物资料极其有限。平壤乐浪古坟汉镜纹饰有以楼船作为图案内容者。参见[日]林巳奈夫:《漢代の文物》,插図7~81。广州龙生冈43号东汉木椁墓随葬晶中,发现1件结构散乱、部分构件已朽坏的木船模型,“经部分复原,船上是建有重楼的”,船体部件大多有彩绘花纹,有些还以镂空图案作为装饰。参见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广州市龙生冈43号东汉木椁墓》,载《考古学报》,1957(1)。
秦汉时期还曾经出现适应不同需要而设计制作的多种异型船。
例如,《淮南子·本经》有所谓“龙舟鹢首”,高诱注:“龙舟,大舟也,刻为龙文以为饰也。鹢,大鸟也,画其像著船头,故曰鹢首。”《太平御览》卷七六八引《释名》:“舟名青翰、千翼、赤鸟、亦名鹢首。”司马相如《子虚赋》:“游于青池,浮文鹢。”《艺文类聚》卷七一引《说苑》也有“乘青翰之舟,张翠羽之鹢”的辞句。《太平御览》卷七七〇引班固《东都赋》:“命舟牧为水嬉,浮鹢首、瞖云、芝交。”《西京杂记》卷六说,“太液池中有鸣鹤舟、容与舟、清旷舟、采菱舟、越女舟。”诸葛恪还曾制作所谓“鸭头船”(《初学记》卷二五引《吴志》)。《太平御览》卷七七〇引王粲《海赋》:“乘菌桂之舟,晨凫之舸”所说到的则可能是海上游船。
船舶产品一般品种型类多,而生产批量则相当有限,皇家贵族“水嬉”之船形式则更为纷杂,数量更为微少。形形色色的宫苑游乐用船尽管应用范围极其狭窄,对于社会交通交往发展的作用也微不足道,然而也是当时造船工匠的一种文化创造,其质量一般优先得到保证,因而也可以作为反映当时造船业生产水平的例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