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司马光 等
【导读】
本文选自《资治通鉴》卷一五二。
孝文帝的汉化收效明显。鲜卑贵族在最初的激烈反对之后,很快就在中原流连忘返,自此渐渐疏远、厌弃了鲜卑的生活方式。在中原文化和制度大行其道的洛阳朝廷里,鲜卑的传统不仅是不体面的,甚至也是无利可图的。在朝廷遗弃鲜卑传统后,许多鲜卑传统的受益者也成了弃儿。
北部边镇的驻守者感到自己被朝廷遗弃了,在新的朝廷里这些边境和传统的守卫者失去了晋升之阶。他们与那些流连中原的同族形同陌路,将朝廷视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外邦朝廷。在后来的内战中,鲜卑人或者鲜卑化的汉人一起反对抛弃了他们的汉化。他们本能地企图恢复鲜卑传统。这种反抗发展成毫无节制的暴乱,北魏就在这次冲突中灭亡。
自然,汉文写作的材料大多赞美孝文帝的汉化改革,对孝文帝本人也颇多溢美之词。至于在改革中被遗弃的人们的命运,只在内战后才引起人们的注意。北魏覆亡后,北周、北齐一度恢复鲜卑的部分传统。但是在内战告一段落后,汉化的理想又复苏了。在孝文帝改革后,人们从一种更新颖的角度理解帝国政治。起初, 承袭西周官方学说的儒家学者试图使人相信,世间的政治乃是神圣自然意志的映照。这种政治哲学是形而上的,其缘起可以追溯到殷商的神话体系,并深刻地影响了汉代以后的政治思潮。晋末的内战,尤其是胡人的入袭使许多旧的传统声名扫地,旧日的政治哲学也未能幸免。在天崩地裂的变局中,时人的惶恐、困惑、绝望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孝文帝的改革终于证明,胡人政权也可以是文明的庇护者,因此也是值得推重的。这一政治思潮逐渐大行其道,胡人政权开始与中原文明合流了。
魏灵太后再临朝以来[魏灵太后:胡氏,魏宣武帝元恪死后,胡氏子元诩立为帝,胡氏以皇太后身份临朝称制],嬖倖用事,政事纵弛,威恩不立,盗贼蜂起,封疆日蹙。魏肃宗年浸长,太后自以所为不谨,恐左右闻之于帝,凡帝所爱信者,太后辄以事去之,务为壅蔽,不使帝知外事。通直散骑常侍昌黎谷士恢有宠于帝,使领左右;太后屡讽之,欲用为州,士恢怀宠,不愿出外,太后乃诬以罪而杀之。有蜜多道人,能胡语,帝常置左右,太后使人杀之于城南而悬赏购贼。由是母子之间,嫌隙日深。
是时,车骑将军、仪同三司、并、肆、汾、广、恒、云六州讨虏大都督尔朱荣兵势强盛[尔朱荣:契胡族部落酋长。初为北魏游击将军,参与镇压六镇起义,进为大都督。公元528年,孝明帝被胡太后毒杀,乃以此为借口,进军洛阳,发动河阴之变,立孝庄帝,实揽朝政。孝庄帝恨其专横,诱入宫中杀之],魏朝惮之。高欢、段荣、尉景、蔡雄先在杜洛周党中[高欢:字贺六浑。先祖徙居怀朔,习鲜卑俗。幼寄养于其姐夫尉景家,及长,为镇队长,先后投杜洛周、葛荣、尔朱荣。后自立,讨伐尔朱氏取胜。控制北魏政权,公元534年,立元善见为帝,都邺(今河北临漳西南),史称东魏。其子代魏建齐后,追封为献武帝,后改谥神武皇帝。杜洛周:高车人。公元525年聚众反于上谷,后被怀朔镇将葛荣击杀],欲图洛周不果,逃奔葛荣[葛荣:鲜卑族。初为怀朔镇镇将,公元526年,从五原降户鲜于修礼起兵,后自称天子,与尔朱荣战,兵败被杀],又亡归尔朱荣。刘贵先在尔朱荣所,屡荐欢于荣,荣见其憔悴,未之奇也。欢从荣之马厩,厩有悍马,荣命欢翦之,欢不加羁绊而翦之,竟不蹄啮;起,谓荣曰:“御恶人亦犹是矣。”荣奇其言,坐欢于床下,屏左右,访以时事,欢曰:“闻公有马十二谷[有马十二谷:尔朱荣在十二座山谷里喂养着马匹],色别为群, 畜此竟何用也?”荣曰:“但言尔意!”欢曰:“今天子弱,太后****,嬖孽擅命,朝政不行。以明公雄武,乘时奋发,讨郑俨、徐纥之罪以清帝侧[郑俨、徐纥:当时的权臣,见宠于胡太后,势倾一时。后与胡太后合谋毒死了孝明帝],霸业可举鞭而成,此贺六浑之意也。”荣大悦。语自日中至夜半乃出,自是每参军谋。
并州刺史元天穆,孤之五世孙也,与荣善,荣兄事之。荣常与天穆及帐下都督贺拔岳密谋,欲举兵入洛,内诛嬖倖,外清群盗,二人皆劝成之。
荣上书以“山东群盗方炽,冀、定覆没,官军屡败,请遣精骑三千东援相州。”太后疑之,报以“念生枭戮,宝寅就擒, 丑奴请降,关、陇已定。费穆大破群蛮,绛蜀渐平。又,北海王颢帅众二万出镇相州,不须出兵。”荣复上书,以为:“贼势虽衰,官军屡败,人情危怯,恐实难用。若不更思方略,无以万全。臣愚以为蠕蠕主阿那瑰荷国厚恩[蠕蠕:即柔然族],未应忘报,宜遣发兵东趣下口以蹑其背,北海之军严加警备以当其前。臣麾下虽少,辄尽力命。自井陉以北,滏口以西,分据险要,攻其肘腋。葛荣虽并洛周,威恩未著,人类差异,形势可分。”遂勒兵召集义勇,北捍马邑,东塞井陉。徐纥说太后以铁券间荣左右,荣闻而恨之。
魏肃宗亦恶俨、纥等,逼于太后,不能去,密诏荣举兵内向,欲以胁太后。荣以高欢为前锋,行至上党,帝复以私诏止之。俨、纥恐祸及己,阴与太后谋酖帝。癸丑,帝暴殂。甲寅,太后立皇女为帝,大赦。既而下诏称:“潘充华本实生女, 故临洮王宝晖世子钊,体自高祖,宜膺大宝。百官文武加二阶,宿卫加三阶。”乙卯,钊即位。钊始生三岁,太后欲久****,故贪其幼而立之。
尔朱荣闻之,大怒,谓元天穆曰:“主上晏驾,春秋十九, 海内犹谓之幼君;况今奉未言之儿以临天下,欲求治安,其可得乎!吾欲帅铁骑赴哀山陵,翦除奸佞,更立长君,何如?” 天穆曰:“此伊、霍复见于今矣。”乃抗表称:“大行皇帝背弃万方,海内咸称酖毒致祸。岂有天子不豫,初不召医,贵戚大臣皆不侍侧,安得不使远近怪愕!又以皇女为储两[储两:古时称太子],虚行赦宥。上欺天地,下惑朝野。已乃选君于孩提之中,实使奸竖专朝,隳乱纲纪,此何异掩目捕雀,塞耳盗钟!今群盗沸腾, 邻敌窥窬,而欲以未言之儿镇安天下,不亦难乎! 愿听臣赴阙,参预大议,问侍臣帝崩之由,访侍卫不知之状,以徐、郑之徒付之司败,雪同天之耻,谢远近之怨,然后更择宗亲以承宝祚。”荣从弟世隆,时为直阁,太后遣诣晋阳慰谕荣;荣欲留之,世隆曰:“朝廷疑兄,故遣世隆来,今留世隆,使朝廷得预为之备,非计也。”乃遣之。
…………
尔朱荣与元天穆议,以彭城武宣王有忠勋,其子长乐王子攸,素有令望,欲立之。又遣从子天光及亲信奚毅、仓头王相入洛,与尔朱世隆密议。天光见子攸,具论荣心,子攸许之。天光等还晋阳,荣犹疑之,乃以铜为显祖诸子孙各铸像,唯长乐王像成。荣乃起兵发晋阳,世隆逃出,会荣于上党。灵太后闻之,甚惧,悉召王公等入议,宗室大臣皆疾太后所为,莫肯致言。徐纥独曰:“尔朱荣小胡,敢称兵向阙,文武宿卫足以制之。但守险要以逸待劳,彼悬军千里,士马疲弊,破之必矣。”太后以为然,以黄门侍郎李神轨为大都督,帅众拒之, 别将郑季明、郑先护将兵守河桥,武卫将军费穆屯小平津。先护,俨之从祖兄弟也。
荣至河内,复遣王相密至洛,迎长乐王子攸。夏,四月, 丙申,子攸与兄彭城王劭、弟霸城公子正潜自高渚渡河,丁酉,会荣于河阳,将士咸称万岁。戊戌,济河,子攸即帝位, 以劭为无上王,子正为始平王[劭、子正:指孝庄帝元攸的两个哥哥元劭及元子正];以荣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尚书令、领军将军、领左右,封太原王。郑先护素与敬宗善,闻帝即位,与郑季明开城纳之。李神轨至河桥,闻北中不守,即遁还;费穆弃众先降于荣。徐纥矫诏夜开殿门,取骅骝厩御马十匹,东奔兖州,郑俨亦走还乡里。太后尽召肃宗后宫,皆令出家,太后亦自落发。荣召百官迎车驾,己亥,百官奉玺绶,备法驾,迎敬宗于河桥。庚子, 荣遣骑执太后及幼主,送至河阴。太后对荣多所陈说,荣拂衣而起,沉太后及幼主于河。
费穆密说荣曰:“公士马不出万人,今长驱向洛,前无横陈,既无战胜之威,群情素不厌服。以京师之众,百官之盛, 知公虚实,有轻侮之心。若不大行诛罚,更树亲党,恐公还北之日,未渡太行而内变作矣。”荣心然之,谓所亲慕容绍宗曰: “洛中人士繁盛,骄侈成俗,不加芟翦,终难制驭。吾欲因百官出迎,悉诛之,何如?”绍宗曰:“太后荒淫失道,嬖倖弄权,淆乱四海,故明公兴义兵以清朝廷。今无故歼夷多士,不分忠佞,恐大失天下之望,非长策也。”荣不听,乃请帝循河西至淘渚,引百官于行宫西北,云欲祭天。百官既集,列胡骑围之,责以天下丧乱,肃宗暴崩,皆由朝臣贪虐,不能匡弼。因纵兵杀之,自丞相高阳王雍、司空元钦、仪同三司义阳王略以下,死者二千余人。前黄门郎王遵业兄弟居父丧,其母,敬宗之从母也,相帅出迎,俱死。遵业,慧龙之孙也,俊爽涉学,时人惜其才而讥其躁。有朝士百余人后至,荣复以胡骑围之,令曰:“有能为禅文者免死[禅文:新皇帝以受禅名义即位的文章]。”侍御史赵元则出应募, 遂使为之。荣又令其军士言“元氏既灭,尔朱氏兴,”皆称万岁。荣又遣数十人拔刀向行宫,帝与无上王劭、始平王子正俱出帐外。荣先遣并州人郭罗刹、西部高车叱列杀鬼侍帝侧,诈言防卫,抱帝入帐,余人即杀劭及子正,又遣数十人迁帝于河桥,置之幕下。
帝忧愤无计,使人谕旨于荣曰:“帝王迭兴,盛衰无常。今四方瓦解,将军奋袂而起,所向无前,此乃天意,非人力也。我本相投,志在全生,岂敢妄希天位!将军见逼,以至于此。若天命有归,将军宜时正尊号;若推而不居,存魏社稷, 亦当更择亲贤而辅之。”时都督高欢劝荣称帝,左右多同之, 荣疑未决。贺拔岳进曰:“将军首举义兵,志除奸逆,大勋未立,遽有此谋,正可速祸,未见其福。”荣乃自铸金为像,凡四铸,不成。功曹参军燕郡刘灵助善卜筮,荣信之,灵助言天时人事未可。荣曰:“若我不吉,当迎天穆立之。”灵助曰: “天穆亦不吉,唯长乐王有天命耳。”荣亦精神恍惚,不自支持。久而方寤,深自愧悔曰:“过误若是,唯当以死谢朝廷。” 贺拔岳请杀高欢以谢天下,左右曰:“欢虽复愚疏,言不思难, 今四方多事,须藉武将,请舍之,收其后效。”荣乃止。夜四更,复迎帝还营,荣望马首叩头请死。荣所从胡骑杀朝士既多,不敢入洛城,即欲向北为迁都之计。荣狐疑甚久,武卫将军汎礼固谏。辛丑,荣奉帝入城。帝御太极殿,下诏大赦,改元建义。从太原王将士,普加五阶,在京文官二阶,武官三阶,百姓复租役三年。时百官荡尽,存者皆窜匿不出,唯散骑常侍山伟一人拜赦于阙下。洛中士民草草,人怀异虑,或云荣欲纵兵大掠,或云欲迁都晋阳。富者弃宅,贫者襁负,率皆逃窜,什不存一二,直卫空虚[直卫:指皇帝的侍卫人员],官守旷废。荣乃上书,称:“大兵交际,难可齐壹,诸王朝贵,横死者众,臣今粉躯不足塞咎,乞追赠亡者,微申私责。无上王请追尊为无上皇帝,自余死于河阴者,王赠三司,三品赠令、仆,五品赠刺史,七品已下及白民赠郡镇;死者无后听继,即授封爵。又遣使者循城劳问。”诏从之。于是朝士稍出,人心粗安。封无上王之子韶为彭城王。荣犹执迁都之议,帝亦不能违;都官尚书元谌争之,以为不可,荣怒曰:“何关君事,而固执也!且河阴之事,君应知之。”谌曰:“天下事当与天下论之,奈何以河阴之酷而恐元谌!谌,国之宗室,位居常伯,生既无益,死复何损!正使今日碎首流肠,亦无所惧!”荣大怒, 欲抵谌罪,尔朱世隆固谏,乃止。见者莫不震悚,谌颜色自若。后数日,帝与荣登高,见宫阙壮丽,列树成行,乃叹曰: “臣昨愚,有北迁之意,今见皇居之盛,熟思元尚书言,深不可夺。”由是罢迁都之议。谌,谧之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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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四海晏清,八荒率职,缥囊纪庆,玉烛调辰,百姓殷阜, 年登俗乐。鳏寡不闻犬豕之食,茕独不见牛马之衣。于是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饶,争修园宅,互相夸竞。崇门丰室,洞户连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芳榭,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园园而有。莫不桃李夏绿,竹柏冬青。而河间王琛最为豪首,常与高阳争衡,造文柏堂,形如徽音殿。置玉井金罐, 以金五色绩为绳。妓女三百人,尽皆国色。有婢朝云,善吹箎,能为《团扇歌》、《陇上声》。琛为秦州刺史,诸羌外叛,屡讨之不降, 琛令朝云假为贫妪,吹箎而乞。诸羌闻之,悉皆流涕。迭相谓曰: “何为弃坟井,在山谷为寇也?”即相率归降。秦民语曰:“快马健儿,不如老妪吹箎。”琛在秦州,多无政绩,遣使向西域求名马, 远至波斯国,得千里马,号曰“追风赤骥”。次有七百里者十余匹, 皆有名字。以银为槽,金为锁环,诸王服其豪富。琛常语人云: “晋室石崇乃是庶姓,犹能雉头狐腋,画卯雕薪;况我大魏天王, 不为华侈?”……琛常会宗室,陈诸宝器。金瓶银瓮百余口,瓯檠盘盒称是。自余酒器,有水晶钵、玛瑙杯、琉璃碗、赤玉卮数十枚。作工奇妙,中土所无,皆从西域而来。又陈女乐及诸名马,复引诸王按行府库,锦罽珠玑,冰罗雾縠,充积其内,.、绫、丝、彩、越、葛、钱、绢等不可数计。琛忽谓章武王融曰:“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融立性贪暴,志欲无限,见之惋叹,不觉生疾,还家卧三日不起。江阳王继来省疾,谓曰:“卿之财产, 应得抗衡,何为叹羡以至于此?”融曰:“常谓高阳一人宝货多于融,谁知河间,瞻之在前!”继笑曰:“卿欲作袁术之在淮南,不知世间复有刘备也?”融乃蹶起,置酒作乐。于时国家殷富,库藏盈溢,钱绢露积于廊者,不可较数。及太后赐百官负绢,任意自取,朝臣莫不称力而去。唯融与陈留侯李崇负绢过任,蹶倒伤踝。太后即不与之,令其空出,时人笑焉。侍中崔光止取两匹,太后问曰:“侍中何少?”对曰:“臣有两手,唯堪两匹。所获多矣。”朝贵服其清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