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司马光 等
【导读】
本文选自《资治通鉴》卷一六。
汉文帝以皇族旁支即位,其统治清静无为,以求皇帝、功勋贵族和诸侯之间的微妙平衡。贾谊《治安策》之中的许多建议或许投合汉文帝的口味,却与汉初的政局相悖。因此之故,贾谊虽受汉文帝爱重,却难以大逞其志。
汉景帝时,汉初的功勋贵族大多凋零,唯有诸侯依然可以威胁皇帝的权威。晁错历仕文帝、景帝两朝,此时成为汉景帝爱重的大臣。他重提贾谊强本弱末的建议,献削藩策,建议剥夺诸侯封地。汉景帝接受了晁错的建议,吴、楚等七个诸侯国拒绝放弃汉初以来的地位,以“诛晁错,清君侧”之名发兵进攻朝廷。汉景帝犹疑之下,决计牺牲晁错,与诸侯妥协。一些与晁错结怨的大臣以十分牵强的罪名控告这位先前的宠臣,皇帝顺水推舟,毫不知情的晁错被交给刽子手。
牺牲晁错未能使叛乱的诸侯国满意,也难以恢复汉初以来皇帝与诸侯之间的平衡。皇帝无奈之下,被迫坚决镇压。叛乱的诸侯国最终被消灭,汉初以来郡县、封国并行的制度,自此逐渐没落。一个与秦帝国相仿的郡县制帝国日渐成型,并渐渐向外开疆拓土。
晁错数上书言吴过,可削[吴过:吴王刘濞的过错。可削:应该削夺吴国的土地。];文帝宽,不忍罚,以此吴日益横。及帝即位[帝:汉景帝。],错说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齐七十余城,楚四十余城,吴五十余城;封三庶孽[三庶孽:三个庶出的儿子。],分天下半。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郤,诈称病不朝[“吴王前有”至此:指吴王的儿子与文帝下棋时发生争执,文帝失手打死了他,吴王从此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弗忍,因赐几杖,德至厚,当改过自新;反益骄溢,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上令公卿、列侯、宗室杂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由此与错有郤。及楚王戊来朝,错因言:“戊往年为薄太后服,私奸服舍[为薄太后服,私奸服舍: (刘戊)为薄太后服丧的时候,在服丧的居室里****。],请诛之。”诏赦,削东海郡。及前年,赵王有罪,削其常山郡;胶西王卬以卖爵事有奸,削其六县。
廷臣方议削吴。吴王恐削地无已,因发谋举事;念诸侯无足与计者,闻胶西王勇,好兵,诸侯皆畏惮之,于是使中大夫应高口说胶西王曰:“今者,主上任用邪臣,听信谗贼,侵削诸侯,诛罚良重,日以益甚。语有之曰:‘狧穅及米[狧穅及米:狗添光了米糠,就会吃到米粒。意谓下一步就会削到我们头上了。]。’吴与胶西,知名诸侯也,一时见察,不得安肆矣。吴王身有内疾,不能朝请二十余年,常患见疑,无以自白,胁肩累足,犹惧不见释。窃闻大王以爵事有过。所闻诸侯削地,罪不至此; 此恐不止削地而已!”王曰:“有之。子将奈何?”高曰:“吴王自以为与大王同忧,愿因时循理,弃躯以除患于天下,意亦可乎?”胶西王瞿然骇曰:“寡人何敢如是! 主上虽急,固有死耳,安得不事!”高曰:“御史大夫晁错,营惑天子,侵夺诸侯,诸侯皆有背叛之意,人事极矣。彗星出,蝗虫起,此万世一时;而愁劳[愁劳:指百姓仇怨劳苦。],圣人所以起也。吴王内以晁错为诛,外从大王后车,方洋天下,所向者降,所指者下,莫敢不服。大王诚幸而许之一言,则吴王率楚王略函谷关,守荥阳、敖仓之粟,距汉兵,治次舍,须大王。大王幸而临之,则天下可并, 两主分割,不亦可乎!”王曰:“善!”归,报吴王,吴王犹恐其不果,乃身自为使者,至胶西面约之。胶西群臣或闻王谋, 谏曰:“诸侯地不能当汉十二,为叛逆以忧太后,非计也。今承一帝,尚云不易;假令事成,两主分争,患乃益生。”王不听,遂发使约齐、菑川、胶东、济南,皆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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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削吴会稽、豫章郡书至,吴王遂先起兵,诛汉吏二千石以下;胶西、胶东、菑川、济南、楚、赵亦皆反。楚相张尚、太傅赵夷吾谏王戊,戊杀尚、夷吾。赵相建德、内史王悍谏王遂,遂烧杀建德、悍。齐王后悔,背约城守[背约城守:违背盟约,守住城未出兵。]。济北王城坏未完,其郎中令劫守,王不得发兵。胶西王、胶东王为渠率, 与菑川、济南共攻齐,围临菑。赵王遂发兵住其西界,欲待吴、楚俱进,北使匈奴与连兵。
吴王悉其士卒,下令国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 少子年十四,亦为士卒先。诸年上与寡人同,下与少子等,皆发。”凡二十余万人。南使闽、东越,闽、东越亦发兵从。吴王起兵于广陵,西涉淮,因并楚兵,发使遗诸侯书,罪状晁错,欲合兵诛之。吴、楚共攻梁,破棘壁,杀数万人;乘胜而前,锐甚。梁孝王遣将军击之,又败梁两军,士卒皆还走。梁王城守睢阳。
初,文帝且崩,戒太子曰:“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及七国反书闻,上乃拜中尉周亚夫为太尉,将三十六将军往击吴、楚,遣曲周侯郦寄击赵,将军栾布击齐;复召窦婴,拜为大将军,使屯荥阳监齐、赵兵。
初,晁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哗[“初,晁错”至此:意谓开始的时候晁错曾更改法令三十多种, 诸侯王纷纷加以攻击。]。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疏人骨肉,口语多怨,公何为也?”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 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逮身!”后十余日,吴、楚七国俱反,以诛错为名。
上与错议出军事,错欲令上自将兵而身居守;又言:“徐、僮之旁吴所未下者[徐、僮之旁吴所未下者:徐、僮两县旁边吴国还未攻占的土地。],可以予吴。”错素与吴相袁盎不善,错所居坐,盎辄避;盎所居坐,错亦避;两人未尝同堂语。及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按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为庶人。吴、楚反,错谓丞、史曰:“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 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其计谋。”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向,治之何益!且盎不宜有谋。”错犹与未决。人有告盎,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愿至前,口对状。婴入言,上乃召盎。盎入见,上方与错调兵食[调兵食:估算所需军粮的数目。]。上问盎:“今吴、楚反,于公意何如?”对曰:“不足忧也!”上曰:“吴王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豪杰;白头举事、此其计不百全,岂发乎!何以言其无能为也?”对曰:“吴铜盐之利则有之,安得豪杰而诱之!诚令吴得豪杰,亦且辅而为谊,不反矣。吴所诱皆无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诱以乱。”错曰:“盎策之善。”上曰:“计安出?”盎对曰:“愿屏左右。”上屏人,独错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乃屏错。错趋避东厢,甚恨。上卒问盎,对曰:“吴、楚相遗书, 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贼臣晁错擅适诸侯,削夺之地, 以故反,欲西共诛错,复故地而罢。方今计独有斩错,发使赦吴、楚七国,复其故地,则兵可毋血刃而俱罢。”于是上默然良久,曰:“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盎曰:“愚计出此,唯上孰计之!”乃拜盎为太常,密装治行。后十余日, 上令丞相青、中尉嘉、廷尉欧劾奏错:“不称主上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吴,无臣子礼,大逆无道。错当要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同产:兄弟姐妹。]。”制曰:“可。”错殊不知。壬子,上使中尉召错,绐载行市,错衣朝衣斩东市[绐载行市:骗他一起乘车巡视市区。错衣朝衣:晁错穿着朝服。]。上乃使袁盎与吴王弟子宗正德侯通使吴。
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上书言军事,见上,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邓公曰:“吴为反数十岁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不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拑口不敢复言矣。”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之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于是帝喟然长息曰:“公言善,吾亦恨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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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尚法尊儒
汉承秦制,法律十分严酷。臣下往往因获罪于上而死于非命,晁错之被难虽是汉初之事,却勾勒出汉代帝国政治的轮廓。汉武帝时,朝廷尊崇儒术,但是不改尚法本色。汉武帝以残酷的决断削平诸侯,镇压异己势力,其尚法与汉初诸帝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对此,黄仁宇在《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中评论说:“中国官僚制度之下,皇帝是一切争端和是非的最高裁判者,即使对付技术问题,也必予以道德名义。很多事情其解决方法又要迅速确断,因此通常惨酷少恩。汉朝的皇帝中,只有第七位皇帝刘询对此情节了解最深,而且直言不讳。他的太子见他因大臣稍出不逊之辞,即将他们处死作谏诤,宣帝即作色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并且叹说:‘乱我家者,必太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