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三伏天下冰雹——来者不善。叶城人一直相信,天降冰雹是因为老天爷发怒了,派雷公驾着装满了雹子的马车来到人间,把那些比石头还要硬的冰块砸到地上,与此同时,雷母手持明晃晃的铜铲,跟在雷公身边呐喊助威。
于是乎,便有了刺眼的闪电和轰隆隆的雷鸣。正值三伏天儿,潮湿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起来,天空黑压压的像是在酝酿着某种阴谋。
许是受了这鬼天气的影响,霜叶茶馆难得一整日没什么生意。季宝早早便关上了茶馆的大门,单留了后院的门供人走动。程贝贝嚷嚷着说要去湖里捞鱼,但屁股却始终未离开椅子面半寸。
南归正坐在窗户边上假装算着帐,其实是在盘算向雁落求婚一事,他时不时地抬头瞅瞅雁落,若是雁落也回望他,他就冲雁落微微一笑,弄得雁落紧张兮兮地侧过头,假装没看到南归那令人怦然心动的笑容。
二人的这番眉目传情,看得季宝想吐酸水,恋爱就恋爱吧,有必要弄得跟戏文里的才子佳人似的吗?亏得南归还是公认的巨型冰山,怎么一解冻,瞬时融化成绵绵春江水了呢。倒是雁落,仍保留了其迟钝害羞的本色,面对南归如此这般闷骚的举动,愣是坐怀不乱,蜻蜓点水般和南归拉着大锯。难道说,雁落才是深藏不露的大情圣?要不她怎么会一举攻下这座叶城最难攀登的高山呢,欲说还休、欲拒还迎、若即若离、似是而非……区区一个雁落,愣是把南大掌柜迷得神魂颠倒,看来自己以前还真小瞧了她。季宝撇着嘴腹诽着。
“天儿真热,这是憋雨呢,保不准一会就来场大暴雨。”程贝贝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说道。
季宝往外窗外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回话道:“估摸着会下雹子。”
季宝猜得没错,片刻功夫,雷公带着他老婆雷母驾着马车来到了叶城上空,他们夫妻配合默契,一个打闪一个把雹子一勺一勺往下倒,叶城被惊雷闪电以及那些打在地上声声作响的冰雹笼罩了起来。南归吩咐程贝贝点上蜡烛,而雁落则一溜小跑去了后院,她要把那几盆夜来香移到屋内,免得被冰雹这么一敲打伤了根脉。
也就是在这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时刻,雁落见到有两个人从后门里走了进来。那个人的身形如此眼熟,但她却记不清在哪里见过。仿佛是在梦中,但那又是个什么样子的梦呢?雁落说不清楚,但她却感到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儿了,那两个字,呼之欲出。
“落落。”清光扶着一个中年妇人缓缓走到雁落跟前,雁落见到那个女人的肩膀上落了许多的冰渣子,一道闪电划过,那些冰渣子闪着点点的光芒,好似夏日夜空中的繁星,迷惑了雁落的双眼。她步履蹒跚地凑到妇人身边,伸手替她掸去了冰粒,哽咽地唤道:“娘。”
已经有将近十五年没有见过娘亲了,但她的脸,她的身形,她的声音,她的一切一切,却都牢牢刻在雁落的脑海中,那些童年关于母亲的记忆,依旧鲜活如往昔。她的身上,留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血,无论这个人是否曾抛弃过她,那种无法割断的亲情,那种无法忘却的爱始终占据着雁落的心灵深处。
万语千言、千言万语,雁落却不知从何问起,她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盯着母亲那张惨白的面孔,眼眶泛红,说不出话来。清光见状,不由分说地把雁落的头强行搂在自己的怀里,他一边轻轻拍着雁落的后背,一边抿着嘴冲雁落的娘亲弦歌微微一笑。
这温馨感人的一幕,落在南归眼中,却走了味道。他刚才听到雁落唤出那句娘,便赶紧放下账本,走到了后院。见到雁落几近落泪,他恨不得马上飞奔过去把她揽在怀中,温柔地抚慰她。
只不过,清光抢先一步这样做了!
“雁落,快别傻站着了,赶紧把大娘请进屋,这冰雹越下越大呢。”南归说着冲雁落的娘亲弦歌友好地笑了笑,可却换来弦歌一个冷眼。南归的心一沉,他突然觉得,雁落娘亲的出现,对他和雁落的感情将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南归猜的没错,雁落自从见到她的娘亲之后,进入到了一种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的状态里,雁落扶着弦歌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她请进屋,待她坐好之后,雁落直直地盯着弦歌的脸看了好一阵,才猛地拍拍额头说道:“我去沏茶,贝贝,你去灶房把那盘金丝糕端出来……等等,那盘金丝糕是前天做的,恐怕不新鲜了,等会我去做新的点心,嗯,到底做什么好呢……”雁落头脑发胀、语无伦次地嘟囔道。
再见到娘亲,她完全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所淹没了,此时雁落满心满眼都是多年不见的娘亲,容不下其他人的存在。她一蹦一跳跑去了灶房。待雁落离开之后,弦歌用手帕捂着嘴,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才侧过头,冷冷地望着南归。
南归从未见过如此有敌意的目光,像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似的。他下意识地瞅了清光一眼,只见清光的脸上荡漾着某种神秘的笑容,南归只觉头痛得厉害。
雁落重情,特别对于家庭,即使她被抛弃、被伤害,但仍一如既往的相信着,会有那么一天,娘亲会回到她身边,仅仅只是唤她一声女儿,便足够让雁落感动得落泪了。也就是这样永远怀着希望的雁落,吸引了南归,让南归觉得,家这个字眼也可以是美好的、幸福的。然而现在这个形势,让南归第一次感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位从天而降的娘亲将会给雁落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自己也在这变化之中。
“你放开她吧,你们并不合适。”弦歌冷不丁地对南归说道,不待南归有所反应,她又说:“落落的丈夫只能是清光,他们从小便订了亲。这些日子以来,十分感谢南掌柜对落落的照顾,但落了单的雁子,终还是要飞回巢中,她和清光都还年轻,吵架拌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还请南掌柜不要跟落落一般见识才好。”
“雁落和我两情相悦,她是我的女人,未来是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任谁也别想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南归皱了皱眉头,毫不犹豫地说道。他心知,在弦歌眼中,清光才是女婿的不二人选,既然如此,自己也犯不着再低三下气地讨好她,反正她也不会领情,倒不如开门见山,把事情说清楚。
“你的女人?”清光冷笑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却被弦歌打断了话茬:“小光,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南掌柜,我不想多说什么,女儿今日一定要跟我走。”
“什么?”南归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弦歌的脸。
正在这时,雁落端着一壶热茶走了进来,她沉浸在与母亲相聚的愉悦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南归铁青的脸色。
“娘,喝茶。”雁落斟好了一杯茶,推到了弦歌手边,痴痴地望着弦歌:“娘,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每年过节我都盼着娘能回来,但……我现在什么都会做了,煎炒烹炸都不是问题,我一直都想给娘做上一桌子菜,就像小时候爹爹还在……娘每到过年都会弄上许多好菜,一家人……”说着说着雁落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她想了盼了这么多年的人,此刻就活生生地坐在她面前。雁落已经记不清对佛祖许了多少次的愿,只盼着能和母亲再相聚。曾经她以为,也许一辈子,一辈子都见不到娘了,然而,佛祖终是听到了她小小的愿望。
“傻孩子……”弦歌说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清光适时地递上一方手帕:“干姨,快擦擦吧,您看,落落现在也长大了,变漂亮了呢。”
弦歌和雁落的泪水流得更凶了。
清光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他吸了吸鼻子喃喃说道:“干姨,您可不能再哭了,昨晚上您哭了一夜,今天若是再哭,身子受不住的。落落你也是,快别哭了,见到干姨,应该高兴才是。”
弦歌终于止住了泪,她攥住雁落的手,缓缓说道:“落落,跟娘回去吧,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回去?”雁落一怔,她不解地望着弦歌,南归站在一侧冷笑了一声,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娘现在住在小光那里,你一个大姑娘,怎么能不避嫌的和其他男人同住呢?!”弦歌说着瞪了南归一眼。
雁落蹙了蹙眉,她舔了舔嘴唇,郑重其事地说道:“娘,他不是其他男人,他是南归,是我……喜欢的人。”
弦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不管如何,先和娘回去吧。”
“娘……”雁落诧异地把手从弦歌的手掌中抽了出来。刚才第一眼看到娘,她的确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她的心中产生了无数的疑问。比如,娘亲抛下自己这么多年,为何会突然出现?又为何住在清光家?这些问题她本想等自己和娘亲的情绪都稳定了之后再问,可现在娘亲一个劲儿的让自己和她走,并且完全忽视南归,这就让雁落的心渐渐凉了下来。
“落落。”清光见雁落和弦歌两个人僵在了那里,他不得不走到雁落身边,对着她耳语了几句:“干姨她病了,很严重。我娘带她去看了许多大夫,都说,活不过这个秋天……她的脑子一阵糊涂一阵清醒,但无论清醒还是糊涂,都嚷着说要见你,所以娘就派家丁把干姨送到了我这儿,说是让咱们尽最后一点孝道。所以,你就顺了干姨的意吧,别再和她呛呛了。”
经清光这么一说,雁落注意到,弦歌瘦得不成人样,那两块肩胛骨像大木板似的,突兀出来,如擀面杖般纤细的胳膊,惨白的脸色,深陷的眼窝、以及与这脸色并不相配的一抹红晕,雁落这才意识到,刚才娘亲之所以会那么自然地和自己交谈,是因为她病了,而这病闹得她很可能忘记了她抛弃自己时说过的话。
雁落苦涩地对清光笑了笑之后,她走到南归面前,主动拉住了南归的手:“清光说的,你也听到了吧。南归,我……”
南归冲雁落摇了摇头,他怜惜地摸着雁落的面颊:“嗯,我明白。”
“南归……”面对体贴的南归,雁落的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一边是她生重病的母亲,一边是心上人南归,这让她如何是好。
沉默了许久之后,雁落抬起头,冲南归笑了笑:“很快我就会回来的,南归。”
南归没有多说什么,外面冰雹越下越大,天空一片昏暗,只有闪电不停地在折磨人们的眼睛,刺痛人们的心灵。
饶是如此,弦歌仍执意要回知府衙门,雁落和清光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南归想开口留下雁落。他相信,只要自己开口,雁落就不会走,她一定会顾及到自己的感受。但如果做出那么自私的事情,他就不是雁落从心底里尊敬爱恋着的南归了。
世事难料,特别是情事,更是变化莫测。季宝站在南归身后,一同目送着雁落一行人的离去,恍惚间他突然看到,南归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即使南归在拼命地控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