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位女子的身影从木制镂雕彩漆屏风后面缓缓走到雁落面前,虽然蒙着黑色的面纱,但雁落还是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忧伤。
“快放开雁姑娘。”女子严厉地对艾卓说。艾卓嘴角抽了抽,他顺从地收回了手,大步往外面走去,一边走,嘴里一边嘟囔着:“她根本不是个好女人……根本……”
“闭嘴。”女子冷冷说道,待听到重重的关门声后,雁落这一颗心才算是落进肚子里。
已是傍晚时分,屋内的光线有些暗淡,红木制的桌椅家具上染着一层冷冷的色彩,让人觉得呼吸困难。蒙面女子那身上好的绸缎锦袍似乎散发着某种祥和的光彩,雁落下意识地抬头凝视着她的眼睛。
“唉。”蒙面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身上的那种悲伤情绪透过空气沁入到雁落的心脾,雁落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似乎身在不可知的梦境中。
“卓卓这孩子,总这么没分寸,还请雁姑娘不要怪罪他才好。”蒙面女子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他并没有歹意,雁姑娘不必害怕。”
“你到底是谁?”雁落脱口问道。
“我?”蒙面女子伸手把垂在胸前的秀发别在了耳后:“我叫艾琴,只是个异乡人罢了。”
“你和艾卓为何会来到猫耳胡同?”雁落追问道。
“寻亲。”蒙面女子爽快地回答。
“呃?”雁落挠了挠头:“这和南归有何关系?”
“这……”艾琴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们要寻的那个人,和南掌柜有颇深的渊源。”
“此话怎讲?”雁落追问道。
“我们要寻的那个人叫艾羽,只有南掌柜可以说动他。”艾琴冲雁落浅浅一笑:“艾羽的爹爹很想念儿子,希望他能回家看看。”
“这位伯伯没有一同前来?”雁落望着艾琴。
“他疯了。”艾琴淡淡地说道,雁落惊讶地张大嘴巴,刚想提问,却被艾琴抢过了话茬。
“他的爹爹,名为艾川,十九岁时中了殿试第二名,才华横溢,文采斐然,深得皇帝的赏识,之后曾任翰林院侍读学士一职。他爱棋成痴,与国都各路围棋好手切磋,无一败绩,是名动天安的一代国手。他和我姐姐,也就是艾羽的娘亲因棋相识,相知,相爱,是众人交口称赞的一对儿恩爱夫妻。后来我姐姐生下了艾羽。
时局动荡,艾川因支持推行新政而遭到太子党的打压,他便辞官带着我姐姐回乡了。远离庙堂之高,一家三口尽享天伦之乐。每日艾川都和姐姐摆上一盘棋,夫妻二人在下棋的过程中打情骂俏,甜甜蜜蜜。艾羽八岁那年,我姐姐再度怀孕,当时我刚满十七岁,娘亲命我前去照顾姐姐。姐姐害喜得厉害,整日躺在床上呕吐,手脚浮肿,精神状态欠佳。
刚开始的几个月,艾川尽心尽力地在姐姐跟前伺候着。但到了七八个月的时候,艾川的棋瘾犯了,手里攥着几个棋子,在屋里走来走去。我姐姐见状便吩咐他出去找人下盘棋,别一直闷在家里。艾川一开始不同意,可经不住姐姐一再劝说,他骑着一匹杂色的马便奔去郊外李老爷家。李老爷和艾川是旧识,且是好棋之人,二人一见面就一定要杀个天昏地暗,分出个胜负来。
当时艾羽在城中的学堂读书,这孩子十分刻苦,时常要学到月上柳梢才会回府。那天傍晚,天刚黑,姐姐就说想吃山楂糕沾白糖,正巧没了白糖。我闲着没事,便主动要求出去购买,家里只留了一个打杂的老妈子伺候着。
谁知道,短短的半个时辰,却出事了。那老妈子躲在书房卷了烟丝偷着吸,没成想点着了艾川的一本诗集,慌乱间她本想扑火,谁知越弄火越大,顷刻间整个书房都烧着了,书房与我姐姐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
等住在四周的百姓发现着了火,大家赶去救火,却已经来不及了,我姐姐和那个老妈子全被烧死在屋里。等艾羽下课回来,火已经灭了。他得知自己母亲和未出生的弟弟惨死的消息,一时受不了这种打击,昏了过去。我把他送进医馆之后,便吩咐熟识的友人前去叫回艾川。”艾琴越说声音越哽咽,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雁落默默地递上了一方手帕。
“筹备葬礼这些天,艾羽就跟块木头似的,一动不动端坐在房里,不吃不喝,一连三天。艾川担心他,便跑去他屋里劝他,没想到二人却吵了起来,之后直到我姐姐下葬,他们父子俩都没交谈过一句。
人死了固然伤心,但伤心过了,这日子还要继续。艾羽依旧每天去学堂念书,可我却再也没见他笑过,别说是笑,他那张脸,似乎就再也没有过任何表情。他那时还小,把他母亲的死怪在了自己头上,怪在了非要抛下妻子和人下棋的艾川身上。好多次,我都试着想劝他,那只是场意外,但只要一提到那场火,他就立马转身离开。他心里苦,艾川心里更苦,更自责。艾羽的沉默,对于艾川来说无异于是一种更残忍的指责。
在处理姐姐葬礼期间,家里住进了一老一少,年长者是艾川的友人,因故来到天安,没想到会赶上姐姐去世。年轻的那个孩子和艾羽年龄相仿,二人因故成为了朋友,似乎只有和那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艾羽脸上才会露出些表情,但随着那两位的离开,艾羽又变得沉默寡言了。
后来,我的大哥知道了这件事,他从叶城赶到了老家,把艾羽带到他的一个朋友家里,那位朋友是个练家子,功夫了得,艾羽便开始跟着那人学习武艺。艾羽并不知道,他走了之后,艾川便疯疯癫癫的了。他先是把自己珍藏的棋谱全都扔到河中,然后把那些玉质的棋子当成石头洒在了院子里。
晚上的时候,艾川就坐在院子里发呆,发着发着猛地就抽自己的嘴巴,我和下人一左一右抱着他的胳膊,饶是如此,他还是打掉了自己一颗门牙。我怕闹出人命,便强行把他关到了阁楼,命人没日没夜地看着他。后来他不再自残了,我给他送饭,偶尔还能听到他背上几句诗文,我以为,他快好了。
艾羽一走就是五年,待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郎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飘着雪花的冬天,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都忙着过节,我们家也不例外。那一日早上,我如往常一样去艾川的房里,帮他收拾床榻。等我进去之后,只见艾川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站在我面前,直直地看着我。我整个人傻在那里,这时他突然哭了,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着。我慢慢走到他身边,抱住了他……
当我和他躺在床上的时候,艾羽一推门进来了,他什么都没说,关上门掉头就走,我披上袍子匆匆追了出去,却早已寻不着他的踪影。”
“那你和艾川……”雁落欲言又止地望着艾琴。
“我是真心喜欢他的,他和我姐姐成亲时,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可那时我就许过愿,要找一个和姐夫一样的男人。我知道,姐夫把我当成了姐姐,但我不后悔。那次之后,我怀孕了,生下了艾卓。我带着艾卓去找过艾羽很多次,但他却都拒而不见。这两年艾川的病情有所好转,偶尔还能写写字。
今年秋天他就要过五十大寿了,他不说我也知道,他一直都惦记着艾羽。有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吃饭,吃着吃着艾川就会停下筷子望着窗外小声说,‘也不知那孩子一个人在外面过的好不好?’天冷的时候,他又会说‘不知他那边是不是也刮大风呢……’可每当我一提到艾羽,艾川却低着头,沉默不语。他一直都在怪自己,他没有勇气再面对他的儿子。
所以我带着艾卓来到了叶城,拜托南掌柜帮我们劝说那个孩子回家去看一看,哪怕只坐上一刻也好。”
“南归不愿意管这件事?”雁落完全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了,既然是来拜托南归帮忙的,那个叫艾卓的为何要装成南归的支持者,还是特疯狂那种,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仿佛自己偷了他的东西似的。
“南掌柜……”艾琴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可能不愿意见到我们,如果雁姑娘肯帮忙,替我们求求南掌柜,也许事情会有转机。”
“这……”雁落有些犯难,刚才听完艾琴所讲述的事情,那个叫艾羽的男子内心应该受了很重的伤,母亲和未出世的弟弟被火烧死了,父亲又和自己的小姨生了孩子……他想逃开,不愿意面对是人之常情。清官难断家务事,一旦扯到情字上来,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也许艾琴和艾川的确有错,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避而不见恐怕也有些说不过去。但这心结也不是说结就结得开的……
雁落突然想起了抛弃自己的娘亲,若是娘亲回来找自己,自己会怎么待她?不理不睬,还是抱头痛哭?恐怕会是后者。毕竟那是自己的娘亲,无论发生过什么事,都比不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上一口团圆饭来的重要。这么多年过去了,说不定那个叫艾羽的人心里也在惦念着爹爹,只是没有适合的机会表露出感情罢了。
艾琴走到雁落面前,猛地抓住她的双手,有些激动地说道:“雁姑娘能不能帮我们这个忙?”
“嗯……”雁落支支吾吾了半天,缓缓点了点头:“我回去问问南归这件事,但你别抱太大希望,通常南归做的决定,就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艾琴忙着道谢,二人客套了半天,雁落突然问道:“艾卓似乎很崇拜南归?”
“嗯。”艾琴轻轻点点头:“他一直想做南归那样的人。”
“哦。”雁落挠了挠头,看来,南归不光在自己心中是至高无上的大佛,在那个叫艾卓小子眼中,也是神圣不可侵犯。
二人一时无话,雁落便起身告辞了。
一进茶馆,雁落就听到张奶奶夸张的笑声,她赶忙凑上前去,插话道:“说什么有趣的故事呢?”
“我们在说你半夜起来到灶房里偷吃的,没成想把贝贝妈给阿斗做的炖小鱼当成剩菜呼噜呼噜吃了个干净。”季宝笑着拍了拍雁落的肩膀。
雁落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狡辩道:“反正那上面也没写着是给人吃的,还是给猫吃的。”
“你也好意思说。”程贝贝伸手刮了刮雁落的鼻尖。
雁落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迈着小碎步走到南归身边,先冲南归嫣然一笑,见南归也回给自己一个淡淡的笑容之后,便开口柔声说道:“南归,我回来时候遇到一个人,她拜托我求你帮忙。”
“哦?”南归放下了手中的书本,轻声问道:“有什么事情一会再说。你下午可是去彤若哪了?”不待雁落回话,他继续说道:“还真是玩野了呢。打烊的时候婉儿来过,说是有话要对你说,我问她何事,这个小妮子竟然跟我说是秘密,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俩背着我有秘密了?”
“这……”雁落吐吐舌头,自从她给谢婉儿普及了女性生理知识之后,谢婉儿就把自己当成了知心大姐姐兼贴身小棉袄,天天跑来茶馆和自己说悄悄话,雁落对此感到颇为愉悦。
“说吧,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南归起身掸了掸袍子。自打雁落这丫头来到霜叶茶馆,自己由猫耳胡同大总管变成了猫耳胡同老妈子,事事都要操心……想起来南归就觉头痛。
“能不能转告你的朋友艾羽,请他考虑一下,是否回家看看他的爹爹呢?”雁落轻快地说道。
“是谁让你来问我的?”南归突然换了语气,冷冰冰地瞅着雁落。不待雁落回答,南归又说道:“这件事,你少管。”说完这话,南归扭头冲出了霜叶茶馆,留下一干人等大眼瞪小眼。
倒是张奶奶一边咬着大麻花,一边话里有话地说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有人憋着忍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有人哭着喊着,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跟他一样倒霉。你的南掌柜,我看是前者。不过……”张奶奶瞟了雁落一眼,“说不定,遇到你这个丫头片子,是他的福气。”
艾羽,艾羽,这个名字对于南归来说,既熟悉又陌生。这是他极力想忘掉却挥之不去的一段痛苦记忆,这个名字里包含了太多的眼泪与心碎,母亲的死,父亲和小姨的背叛……一幕幕回忆争先恐后的涌上眼底。南归站在原地,眼睛里充满泪水,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着。
“为什么要来找我……”他喃喃地自问道。
南归冷漠,但并不无情,几年前他曾悄悄回老家看望过爹爹和小姨,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们并没有走进而已。记得爹爹的双鬓上出现了点点白色的发丝,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周围布满细细的皱纹,那曾经挺拔笔直的腰身早已有了微微的弧度。那一刻,南归曾经想要冲过去,紧紧地抱住爹爹的肩膀,把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话一股脑的告诉给爹爹。他是南归,是猫耳胡同公认的大总管,是冷静自制、绝顶聪明的南大掌柜,但同时,他还是一个叫艾羽的男孩子,一个过早品尝过生离死别的孩子。
当南归往前迈了一步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艾卓。艾卓端着一碗玉米粥,正笑嘻嘻地放到爹爹的手上,而小姨的手正轻轻搂着爹爹的腰。那样温馨和睦的场景,也曾经属于过他。只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南归立在阳光下,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片刻之后,又忽的松开了。也许有那么一刻,南归的眼神里流出一丝的羡慕,但随即又被他一贯的冷酷所取代了。
“为什么要去找雁落?你告诉她什么了?”南归身影一晃,出现在艾琴眼前,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艾琴却仍是听出他话音里的气恼之意。
“小羽,你听我说。”艾琴抬头看了南归一眼,又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愿听我说,所以便……”
“既然知道我不愿听,就什么也别说了。”南归挥了挥手,他无意中瞥见艾琴的发髻上也有了不少白头发,心里一颤。记忆中小姨只比自己大上八九岁,但现在看起来却如此苍老。他本想继续质问,但最后却换成了:“若是没什么事,早点回去吧。”
南归突然离开霜叶茶馆之后,一干人等继续喝茶闲聊,大家早就习惯了南掌柜这种独来独往的行事风格,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但也许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霜叶茶馆的第四号员工,和南掌柜有着暧昧关系的雁落。雁落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头,但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不对劲。直到大鞭杆子沈承希溜溜达达地走进茶馆,她才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沈承希。”雁落焦急地凑到沈承希面前,踮起脚尖,伏在沈承希耳边问道:“南掌柜是不是曾经姓艾?”
沈承希一怔,随即点点头:“是啊,怎么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当年我和那小子在猫耳胡同重逢时,他就改姓南了,说是随前掌柜南苏的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雁落迅速扭过头,对季宝说道:“你可知道南掌柜曾经姓艾吗?”
季宝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雁落一拍脑门,道了一声:“坏了。”然后拔腿就跑,一个不小心撞到了门框上,她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对众人说:“我有要事,先出去一趟,你们聊。”
季宝和程贝贝对视一眼,二人几乎同时皱起了眉头。
“她这是抽得什么疯?”程贝贝问道。
“莫非是因为我的缘故?”沈承希喃喃说道:“不成,我去问个清楚。”说着沈承希一个箭步飞奔出了茶馆。
季宝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在了张奶奶身上:“奶奶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啊……”张奶奶拖长了声音笑着说道:“只知道这雨憋了一天,等会儿下起来,准小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