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雁落穿戴整齐跑去了轰天炮竹铺,临出门前她还不忘到南归房门口瞟上两眼。南归正坐在太师椅上品茶看书,一见雁落,他自然而然地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快步走到雁落身边,先是伸手帮雁落把碎发别到耳后,随后又柔声地吩咐她游玩时注意安全,小心掉到湖里云云。临了,南归还从兜里摸出三两银子塞进雁落的手掌心里,他的这番举动,在季宝和程贝贝看来,简直是就爹爹照顾女儿,处处洋溢着暖暖的温情。
雁落似乎越来越不害怕南归的接近,虽然南归帮她整理头发时,她还是低着头红了脸,但却没有最初认识时那种抵触心理。相反,一嗅到南归身上淡淡的香气,雁落就觉得既紧张,又安心,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感觉却出乎意料的融合。雁落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迈着轻快地步子出了门。
今日天儿出奇的好,刮了一夜的沙子风停了,清晨下了一阵细雨,这会儿艳阳高照,碧空如洗,时不时的有成人字形的雁群从头顶飞过。马车内笑语盈盈,彤若和雁落并肩而坐,一边说着姑娘家的悄悄话,一边冷不丁地伸手挠对方的痒痒,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从车内传到车外,赶车大伯也面带微笑,不住地和路上行人点头问好。
到了芦葭湖,两位年轻姑娘先后跳下马车,与车夫约定了接她们回去的时辰后,二人就手拉着手朝湖边走去。碧波荡漾,春气萌动。经过清晨那场春雨的滋润,杨柳垂青,芳草萋萋,那些原本还羞答答不好意思展露其迷人笑靥的桃花也都迎着明媚的阳光怒放着,空气中夹杂着一丝甜甜的桃花味儿。
彤若不喜桃花,她半搂着雁落的肩膀,低声神秘地说:“酒不醉人人自醉,闻着这股子妖香,那帮纨绔子弟恨不得立马抽下腰带,光着屁 股在这桃花树下打滚呢。往年这时候,瑞雪那个姑奶奶穿得跟风月楼门口接客的姑娘是似的,招蜂引蝶,还故作姿态,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恶心嘴脸。依我看,她啊,是桃木精转世,专门来吸这些傻帽爷们的精血。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彤若说着伸手一指,雁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瑞雪姑娘正扭着纤细的腰肢,如花蝴蝶般穿梭在一群男子当中。
果然是吃开口饭的,面对众多男子的追逐,楞然脸不红心不跳,配上那莲花指,杏核眼,真是万种风情。
不单是桃花,海棠、芍药、蔷薇也都纷纷跳出来争奇斗艳,一派姹紫嫣红的醉人景象,饶是色彩斑斓的蝴蝶也会在这花团锦簇当中迷失方向。
彤若和雁落欣赏着春景,殊不知,她们二人也成了别人眼中一抹亮丽的色彩。一个叫天翔的年轻男子提着一把红缨枪,冲到彤若面前:“彤若,我……我才从外城回来,一听说你来湖边赏景,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天翔说完这话,立马低下头,害臊地整个脸一直红到耳根。
彤若眉头一皱,冷冷地说道:“天翔,既然刚回来,怎么不留在家里歇着?”
“我……”天翔不知如何回答,死死咬着嘴唇。
雁落见彤若有些不耐烦,便赶忙出来打圆场:“这位是吴家的二公子吧,听程贝贝说你是练家子,很是了得呢。”
“不,不……”天翔赶忙摇头:“比起南掌柜来……”
“差得远。”彤若毫不留情地插话道。
雁落挠了挠头,看样子彤若还真是很讨厌这位天翔小哥:“彤若……”
“既然拿着家伙来了,定是想表演一番?”彤若冲雁落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言。
天翔支吾了一声,便抡起红缨枪,耍了起来。这枪使得甚是好看,寒光闪闪,动作干净利索,只是这枪所到之处,砍倒了一大片花花草草,满地全是花朵树木的尸骸。不仅如此,这位天翔还真是学艺不到家,耍着耍着一失手,红缨枪箭一般飞了出去,众人急忙抱头逃窜,只听哐当一声巨响,红缨枪砸在了树上,反弹滚到彤若脚下。彤若抿嘴一乐,拾起红缨枪默默把他交给了天翔。天翔垂头丧气地接过红缨枪,转身离开了。
人群中爆发了一阵嬉笑声,雁落无意中瞥到瑞雪正倒在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怀中,那男子一脸横肉,脸上还疙疙瘩瘩的,看着就吓人。但衣着打扮却十分贵气,特别是腰间坠着的那块金镶玉配饰,价格不菲。
彤若小声告诉雁落:“那是许家的大公子,据小道消息传说是他娘和一个火夫私通生下的,也难怪,他爹爹娶亲时已经七十有四了,而他娘那时候不过二十六七……他名叫许诗材,我看是许废柴,整天游手好闲,招猫递狗,就是一败家子。不光如此,他还喜欢调戏年轻姑娘,有一次他到我店里买炮竹,竟然趁我没有防备,捏了我屁 股一把,当时我就火了,抄起整整一盒轰天爆竹,往他身上招呼,打得他是皮开肉绽,整整在床上趴了三个月。南掌柜私底下也没少教训他,后来他学乖了,不再占良家妇女的便宜,改去勾搭那些水性杨花的小妞。那个瑞雪,他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瑞雪不是喜欢南归吗?”雁落不解地问。
彤若翻了翻白眼,说道:“她喜欢的人多了,难不成人家还都喜欢她?你们家南归,可是我见过最铁石心肠的男子,别说区区一个瑞雪了,我看就是皇后娘娘轻解罗裳,南归也不会有丝毫的反应。”
“什么我们家……是我们店铺。”雁落认真地纠正着彤若。
不待彤若回话,一群年轻小哥就把彤若和雁落包围了起来,当然,他们大部分是来勾搭彤若的,一口一个彤妹妹,叫的别提多腻乎。还有几个胆大的,有意无意地碰碰彤若的肩膀,偷偷吃上一口小豆腐。彤若被气得够呛,好端端的踏青游玩,怎么就不能让她安生片刻呢。
“彤若……”
“彤姑娘……”
“若若……”
雁落不知什么时候被这群疯狂的男子挤到了湖边上,她站定之后,双手抱在胸前,踮着脚尖静静地欣赏好友彤若的窘态。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可以见到猫耳胡同性格大美人彤若露出慌张的神色。不过,彤若也不是吃素的,她早有准备,从兜里掏出几支轰天炮竹,嘴角上扬,轻蔑地瞅着那群男子:“要试试吗?”那群怂主儿见这阵势,立马和彤若拉开了距离,可脸上却仍带着暧昧的笑容。
彤若从容地走到雁落身边,伸出手去毫不留情地重重弹了弹雁落的额头,低声说道:“你竟敢在旁边瞧着,不伸把手帮帮忙。”
“反正你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把他们制服,我在旁边替你助威就好。”雁落嬉皮笑脸地说着。
彤若攥起粉拳佯装要打雁落,雁落大笑着一弯腰,躲开了彤若拳头的同时,她还伸出手去瞄准了彤若的痒痒肉,就在这时,一双手突然拦在了她面前。不用抬头,雁落也知道来人是谁。淡淡的檀木香混着一丝嚣张的味道,曾经这个味道是雁落最喜欢的气味……
“清大人。”雁落先是一怔,迅速停住步子,收回手,满腹狐疑地抬头瞄了一眼,果然是冤家路窄……
随着雁落这一声轻唤,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此时正站在湖边,一袭白衣,脸上带着淡淡笑容的年轻男子身上。一阵微风拂过,片片桃花瓣飘散在空中,送来了阵阵暧昧的香气,不远处传来摇橹的水声以及天鹅扑着翅膀拍打水面所发出的清脆声响。远远望上去,动静皆宜,像是一幅浓妆淡抹的水墨画,而画中的男子,自是有一股无法言说的风流气度。
这副美景,看在雁落的眼中,却完全变了滋味。褪下官袍换成便服的清光,多了几丝飘逸与洒脱,那张如满月般清润的脸蛋上嵌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微微上扬的嘴角看起来既调皮又可爱。雁落觉得,似乎一瞬间,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云岭老家,回到了两小无猜的那段日子。自觉失态,雁落立马沉下脸来,不动声色地瞅着清光。
刚才雁落微微皱了皱鼻子,眉头紧蹙,原本浮在嘴边的笑容顺势收了回去,这些细节清光可是捕捉得十分仔细:“什么都瞒不了你的小狗鼻子。”清光微微一笑,打趣地说道,“锦之和这位姑娘可能还不知道,我这个发小落落,平日里总迷迷瞪瞪的,走个路还能撞到门框。但是那鼻子却十分与众不同,一闻到气味,马上能想到来人的相貌声音之类的。不夸张的说,她连别人今儿个早上吃了什么都能闻出来。”说着清光伸手就要捏雁落的鼻子,却被雁落闪躲开了。
“请自重,清大人。”雁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和清光拉开了不小的距离才停下来。
清光的表情有些难堪,他早上起来偶然听到下人们闲聊,得知这几天城中的未婚男女们会来芦葭湖边赏景谈情。他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可是吃过早饭之后,一直心神不宁,似乎有个声音告诉他,落落那个小笨蛋此时就在湖边招猫递狗。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到最后他坐立难安,思考片刻之后便跑去锦之的房里,邀她一同去湖边散步观花。锦之正好闲来无事,便提着一个竹篮,说是采些野花回来装饰屋子。
到了芦葭湖,清光挤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像是在找什么人。锦之提着竹篮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几乎绕着芦葭湖走了大半圈,锦之才恍然大悟,什么赏景踏春,吟诗作乐,全都是幌子,这个口不对心的知府大人是来寻他的发小。起初锦之觉得清光那如没头苍蝇般乱撞的样子甚为可笑,他又不知道雁姑娘的行程安排,怎么就那么确定,此时雁姑娘也在湖边呢?就在锦之暗暗嘲笑清光的别扭性子时,只听一阵爽朗的笑声,锦之整个人傻在原地。该不会,这么巧吧?她慢慢侧过头张望着,发出那笑声的人正是雁落。
莫非,清光和雁落之间真的有什么无法言说的羁绊?以至于两个人表面上无论多讨厌对方,都会再度相遇。
“落落。”清光快步走到雁落身边,他十分强势地把手搭在了雁落的肩膀上:“你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跑来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还是说,你想勾引哪家的公子?”
雁落狠狠地拍掉了清光的手,愤怒地说道:“没错,我就是来钓金龟婿的。”
“你!”清光指着雁落的鼻尖,他射向雁落的目光似乎能把她身上戳出几个洞来:“你这丫头,竟然敢不知羞耻的承认。”
“你不觉得,自己很幼稚吗?”雁落轻蔑地瞥了清光一眼。
清光被雁落咄咄逼人的模样气得直咬牙,从什么时候开始,落落这个小丫头竟然敢和自己顶嘴?还是大庭广众之下?清光猛地想起,这些天来他听到不少关于雁落和南归之间的八卦绯闻,什么开门关门一家亲,什么吹灯摸黑甜蜜蜜,总之是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以前在云岭,雁落可是洁身自好的正经姑娘,莫非到了叶城,她就……露出了本性?还是说,她是因为被自己打击了,所以自暴自弃,投入南归的怀抱寻求温暖?
对这些流言蜚语,清光从心底里不相信,在他看来,雁落还是那个雁落,大大咧咧,时而犯犯迷糊,嘴馋但勤快,对人死心塌地。只不过对于自己的态度,和过去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但对于清光来说,雁落这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她的心,终究是向着自己的,从上次她还记着自己最爱吃的菜就可见一斑。
清光伸手从锦之的竹篮里抽出一朵白色的蔷薇花,他猛地捏住了雁落的下巴,在外人看来,清大人正深情款款地托住发小雁落的下巴,二人凝视着彼此,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只有雁落知道,清光这家伙使了十成的力气,恨不得把自己的下巴掐碎。
雁落翻白眼,急于挣脱的表情却被众人当成了她害羞撒娇,故作小女人姿态。就在雁落挥舞着拳头,准备把清光打成熊猫眼的时候,清光飞快地把花朵插在了雁落的发髻里。雁落下意识地想要拿下来,却见清光凑到自己耳边轻声说:“落落,你说,这朵花的花瓣是单数还是双数呢?”
雁落心里一颤,身体变得异常僵硬,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清光。不待雁落说什么,清光又说:“我猜是双数的,许个愿吧,落落。”
许个愿吧,落落。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清光对自己说这句话了,小时候,每当清光有求于自己,都会送上一朵花,然后温柔地说出这句话来。雁落曾经许过无数的愿望,然而,这些愿望却没有一个成真。等他们俩长大之后,清光就很少再送花给自己了。这句话,成功地触碰到雁落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她的泪珠子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清光用手掌盖住了雁落的眼睛,在外人看来这个动作异常亲昵,带着些许宠爱的味道。只有当事人知道,清光这种做法,仅仅是为了掩饰那即将留下的泪水而已。清光觉得雁落长长的睫毛有意无意地刷着自己的手掌心,那种感觉让他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从胸口涌上的热浪一直冲到耳根子后头。
直到几滴泪水掉在掌心之后,他才慢慢松开手:“落落。”他轻唤着雁落的名字,然后做了一个令所有人惊讶的动作,他竟然伸出舌头舔了舔掌心里的泪珠,“好苦。”他一边说着一边做出很夸张的表情。
顿时,之前的那种旖旎风情荡然无存,雁落猛地摘下别在发髻上的那朵蔷薇,照着清光的身上扔了过去。清光眼急手快接住了花朵,他故意用鼻子嗅了嗅花,笑着说道:“无论多美的东西,经落落这么一碰,都变得没了味道呢。”
雁落刚想发飙,却被彤若挽着胳膊拖走了。清光低着嗅着蔷薇,脸上洋溢着坏坏的笑容。
“清光。”勒锦之轻声说道:“是花朵没了香味,还是在你心里,只有她才散发着光彩呢?”
“什么?”清光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勒锦之。
“没什么。”勒锦之浅浅一笑:“只是想起一句诗文来,人面桃花相映红。我一直很好奇,美人和桃花相比,谁更胜一筹?”
“这取决于看客的心情。”清光心知勒锦之话里有话,他索性借题发挥,拽到了诗词歌赋上来,摆明了不想讨论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勒锦之对于他这种孩子气的任性做法深感无奈。
再说彤若和雁落这对姐妹花,手挽着手奔去了孙姥姥家。
两个姑娘并没有发现,有个人一直不近不远地跟在她们身后,用一双如同深井般漆黑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