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彪死后,出版界略有松动,我在郎溪县城的新华书店买到了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前四册,这套书还是1965年印刷出厂的,一直到1972年的春天,才准许在书店里出售。过去新华书店只有马列毛的著作,从来没有见过一本历史书。这天,我刚领到四元工资,刚够买这套书,剩下的钱买了两只馒头充饥。
这套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是我以后一连九年几乎每天必看的书,里面的内容我基本上可以背出来了。
我走出新华书店,在路上碰到了梁炎武,我们原来在杨村是一个小组,后来他调到陶城分场碾米厂劳改。他见我捧着《中国通史简编》,也去买了这套书。
我问他:“你对自然科学感兴趣?还是对社会科学感兴趣?”
他手里翻着书,沉吟了一下说:“我对社会科学感兴趣。社会问题不解决,自然科学也就不会用来造福人民。 ”他自称是一个有历史癖好的人。他原是北大原子物理系的助教,广东人,身高一米八十以上,所谓“有力如虎”者也。他的祖父与黄遵宪是好朋友。
1957年,他与北大的谭天雄一起被打成右派,20世纪60年代初,他又与北大的林昭等人一同被打成反革命集团判了七年刑,坎坷的命运激起他对社会科学浓厚的兴趣。
1967年春,我在杨村与他同小组,后来他调到陶城分场,我很敬重他的人格和学问,为了交流读书心得,我常去他那里求教。我去看他,他从冒着白色烟雾的厂门出来,头戴一顶蓝色的工作帽,脖子围着一条毛巾,满脸白色的粉,连戴着的眼镜上也蒙着厚厚的一层,眉毛上也像挂上了霜。他看见我很高兴,说:“你等一下,我干完就来。”
他喘着气对我说:“孔祥骅,你看看我这个搞原子物理的,现在成天在背包,这些简单劳动本来是一个文盲就可以做的。”
他陪我到他房间去,我看见他床头有许多书,有日本板昌田谈自然辩证法的书、有佛教禅宗的书和一些哲学著作。
1972年春夏之交,我去陶城分场看梁炎武,每当我对形势感到困惑时,就去找他,彼此交流对目前形势和中国今后政治走向的一些看法。他还在公路旁的一个碾米厂劳动,我带着借来的两册《资治通鉴》残本,转借给他看。
为了避免造反派的冲击,他刑满后一直不敢回北京探亲,等了五年才算等到回家的一天。
他在给我的信中说:
祥骅先生:
阁下惠赠的茶叶收到了。此次我回北京,见到了分别已有十三年的妻子和孩子,使我久已麻木的感情又重新苏醒了过来,只是别时容易见时难,转眼又是妻离子别,悻悻然只觉得心碎而已!
人生在世,有的事情是可以改变的,有的事情是不能改变的,一个人应该也可以避免那些本来可以避免的烦恼,但做人要有自己的原则。
你借给我的《资治通鉴》,我看了觉得很好,我希望能再将唐末、汉末、宋末的那几本也借我一读,宋末的历史记载在《续资治通鉴》里,不知你能借到否?我看后一定如期奉还。
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简编》,编写得非常好,很有司马光的风格,翦伯赞和范文澜齐名,但翦伯赞先生在“文化大革命”中死于非命,于此可见范文澜先生读书比翦伯赞先生更通达一些,这一点我们是要学习的。
汉末,天下大乱,群雄纷争,诸葛亮“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至于那种“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的精神境界,我看也只有他才能当之无愧!然而此可与智者道而难与俗人言也!
梁炎武在这封信里提醒我读书要读通,宁静方能致远,只有读通了书才能避免一些麻烦的事,才可以明哲保身,在夹缝中求得生存。
从那以后,我就更仔细地琢磨《资治通鉴》。
我在农场的朋友是不多的,也不可能多。在那样严峻的形势下,只能是“以心会友”!曹植有诗曰:“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需多?” 这年的秋天,我又去陶城碾米厂看他。我们在一起时,才谈得深一些。尽管我们处境险恶,但我们以读书人自许,有书相伴,自有一份超然。
1976年10月,“四人帮”垮台。1977年春,我又去看望他一次,从那时起,我们的心情开朗了,所谓“孟春三月,东风解冻”,中国的大地渐渐出现生机。不久,从陶城分场传来他平反回北大的消息。此后,我一直没与他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