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冷,生病的人多了。医务室门口每天挤着穿棉衣的师生。他们大多患浮肿,病症是脸肿、脚肿、心虚、喘气,晚上盗汗、小便里有红血球、蛋白质。这病如治疗不及时,会转为肾炎、肝炎。年底,一个四川籍女生因患急性肝炎延误治疗时机而死。
此事激起了所有川籍同学的愤怒,他们贴了大字报:《我们呼吁一条人命的白白送去!》,大字报贴在食堂门口,校方派人拍照,且马上报告给中央教育部。
不久我也开始浮肿,心慌、头昏、发高烧,我去校门诊所看病,只见门口已排着长队,病人密密麻麻,苍白浮肿的脸上大都戴着口罩,露出一副忧郁的眼神。急诊间病床上也躺满病人。医生被许多病人围着,有的医生给病人开补助糖的药方,有的医生给病人开营养菜的证明,有的医生给病人开休学回家养病的证明,有的医生给病人开到鼓楼医院转诊的证明。师生情绪都很低落。
南京市鼓楼医院是林院的劳保医院,校医给我开了转诊单,让我去那里看病。这时鼓楼医院也挤满病人。病人中不仅有市民,还有农村来的许多患者,患的也都是浮肿病,比我们学生肿得更厉害。我看见有的病人衣衫破烂,双腿外露,腿肿得像大象的腿,有的肚子肿得很大很大。浮肿病很危险,其症状是先肿,然后退肿,到再肿时,人就要死了。
电台和报纸当年有个口径:“虽然我国遇到了严重的自然灾害,但没有饿死一个人。”谁也不敢讲这病是饥饿造成的。就是饿死了,也说是体质衰弱,自然死亡。林院校医是抗美援朝复员的军官,他看着医务室外排着长队的病人,长叹道:“这种情况很像十月革命刚结束时的状态,也是没有粮食。而且比那时还严重!”我问:“那怎么办呢?”他对我说:“这病没什么药可以吃,主要是需要营养,要家里多寄钱给你,多买些东西吃。”
我的浮肿病一天比一天重,用手指在脚背上一按就是一个指印坑,走路时两腿发软,气喘心慌。我照镜子,发现脸也肿了,还有低热。为了看病,不得不硬撑着跑医院,雨天还得打一把伞顶风冒雨,很吃力。泌尿科医师诊断我患了肾盂肾炎。我不知道这病严重程度如何,就去借医学书看,当我看到书上说这病发展到后来会因为尿中毒而死去,我既害怕又悲观。
我每天要打针。医生建议我多吃黄豆,但市场上根本就没有。医生要求我的饮食多糖少盐高蛋白,在这非常时期,这种要求已成社会性难题,更不要说像我这个靠助学金生活的,哪有钱去买糖,买蛋白丰富的食物呢?
那年代,不要说没钱的,就是有钱也不一定能在市场上买到吃的。每次我去鼓楼,总得经过最热闹的市中心,新街口的中央商场和鼓楼地区的食品公司,橱窗里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什么食品。有的店只陈列一点高级饼,这种饼其实说不上高级,馅子只是芝麻和糖,一只饼二两不到,却卖一元钱,还要付一两全国粮票。我每月助学金只有十一元,就是全买了也只有十一只饼,还不够我一顿吃啊!
慢性病,又得不到必要的营养,我恢复得很慢。
生病的学生越来越多了,食堂决定给病人供应营养菜。医务室开证明,由食堂发卡,病人凭卡去饭厅领菜。说是营养菜,其实不过是在炒菜里多放些油,少放些盐而已。
给我烧菜的厨师五十多岁,南京人。他烟瘾极大,老是咬着烟斗。这时我仍是班上的生活委员,负责给班上同学分发香烟票,有时会剩下十来张烟票,我把这些烟票送给这个师傅,从此,他给我炒的蔬菜无论数量与含油量都高了,一碗卷心菜油光光地发亮……
我心里明白,生病前,我一向以学生利益的代表自居,任膳食委员,监督厨房防止出现漏洞。可当我生病亟需营养时,为了多吃一点油,多吃一口菜,也不顾他人了。家里没钱寄我,我只能这样求生存。饥饿的林院出现了一种怪现象,学生谈恋爱的多了。按理说,饭都吃不饱,哪有心思在花前月下谈情说爱?但的的确确成双成对的恋人多了。过去我一直认为,男性有责任保护女性,但我又目击许多女生把碗里的饭省给男友吃。他们互相推让,使我想起《庄子·大宗师》里“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典故。人类大概有一种爱的本能,倘若这位女性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当她看到他一天比一天消瘦时,就会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爱心。我想,当大灾临头时,出于人类的保种意识,女性的自我牺牲精神大概要比男性更强吧,爱的力量是多么伟大啊!
学校对学生的政治思想教育并没放松,每星期六晚饭后,照例在大餐厅兼大礼堂里放电影。有天晚上放的电影是《列宁在一九一八》,展现俄国十月革命时期,国家困难的情景。散场后,我们这一代人都学会了影片里瓦西里的一句话:“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这句名言,成为60年代大学生饥荒生活中的精神寄托。
因为肚子饿,晚上我们已无心看书,一个寝室八个同学,上床后难以入睡,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全国各地的灾荒。
安徽籍同学说:“大学里毕竟还能吃到白米饭,农村里已经看不到粮食,农民在吃草根、吃观音土,还有许多人已饿死。”湖南籍同学说:“人民公社刚成立时,吃饭都不要钱呢!大家拼命地吃,浪费了很多粮食,雪白雪白的大米饭吃不完都拿去喂猪!谁能料想到眼前的这场自然灾害,来势如此之猛?”广东籍同学回忆起当年公社化运动中的种种怪事:“我们那里,有人将家乡的树砍光了,连学校里的铁门也拆掉炼钢了。”江苏籍同学说:“有人把家里的铁锅和烧饭的灶头也拆掉去炼钢了。”
于是,大家就议论“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是对还是不对?对当时农村情况闻所未闻的我,听后极其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