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只有几朵鲜花!但到午夜会更多:草叶上带着夜的凉露;是坟墓最好的点缀——你们就像凋谢的花;甚至我们在墓上撒下的草叶,也会凋谢。 ——《辛白林》 在英格兰的某些地方至今仍然保留着一些美丽而质朴的乡村习俗,其中之一就是在葬礼前要撒布花朵,并在故去的朋友墓地上栽种花草。据说,这是原始教会某些仪式的遗风。不过,它其实具有更为久远的历史,曾经为希腊人、罗马人所奉行,并经常为他们的作家所提及。而且,毋庸置疑,这是远在艺术还没有承担起把忧伤化为哀歌或者记叙于碑文的任务之前产生的,是本真情感的自发献祭。如今, 只有在这个王国最边远、最偏僻的地方才能看到这一习俗,在那里时尚与革新还未能蜂拥而入,把古代一切奇妙有趣的遗迹践踏殆尽。
在格拉摩根郡,我们听说停放尸体的床上要覆盖鲜花,在题为“奥菲利亚”的原始的哀伤组诗中,有一首就提到这个习俗:他的尸衣像高山积雪般洁白,撒满了芬芳的花朵;在哭泣声中走进坟墓,伴着真心挚爱,泪如滂沱。
在南方某些僻远的乡村,在年轻的未婚女性的葬礼上也要遵循一种极其雅致和优美的习俗:由一位在年龄、形体和容貌上与死者最相似的姑娘,在死者面前佩戴上白色的花冠,随后再把花冠悬挂于死者在教堂里常坐的座位上方。有时候,这些花冠是用白纸仿制真花做成的,在花冠里通常要放上一双白手套。它们象征着死者的纯洁和她在天堂得到的光荣的桂冠。
在乡村的某些地方,死者也在圣歌和赞美诗的伴唱声中被抬往墓地。这是一种凯旋的象征,用伯恩的话来说:“是为了表明他们已经欢乐地走完了人生旅程,成为了胜利者。”我听说这是北部某些郡、尤其是诺森伯兰一带的习俗。在寂静的夜晚,在荒寂的乡村环境中,听到远处传来的送葬挽歌的哀伤旋律,看到送葬行列在田野里缓缓前行,有一种尽管忧郁却也悦耳的效果。
就这样,就这样,我们围绕着你那无瑕而又无人光顾的墓地,我们一边唱着你的挽歌,一边把水仙花和别的花朵放置在我们爱的圣坛——你的墓碑之上。
——赫里克就连过往的旅客,对在这些与世隔绝的地方经过的葬礼行列也会致以肃穆的敬意,因为在大自然宁静的居所出现的这种场面足以让人铭心刻骨。当送葬行列临近时,行人会停下脚步,摘下帽子,给它让路。他接着会默默地跟随在后面,有时候他会跟随到墓地,有时候会随行数百码,在对死者默哀致敬后再转身继续赶路。
渗透在英国人性格中并给它赋予某种最感人肺腑、最能使情感崇高化的那种浓厚的忧郁气质,充分体现在这些哀婉动人的习俗之中,体现在普通民众对一块令人尊敬的宁静坟地的牵挂之中。一个最卑微的农民,无论他有生之年地位如何低下,也渴盼人们对他的遗体给予哪怕是些微的敬重。托马斯·奥维贝利公爵在描写“漂亮而快活的挤奶姑娘”时写道:“她就这样活着,她操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能在春天死去,有许多鲜花堆积在她的灵床上。
”与民族感情共呼吸的诗人们,不断地提到这种对于墓地的深切挂虑。在博蒙特和弗莱彻合著的《少女的悲剧》里就有这类情感的一个很好的例证,它描述一个愁肠寸断的少女的变幻莫测的忧思:当她看见一道堤岸上,开满了鲜花,她叹息一声,告诉她的仆从,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地方,正好将爱侣们埋葬;她让她的侍女采摘花儿撒遍她全身,就像装饰尸体那样。
装饰坟墓的习俗曾经风靡一时:上方的柳枝被小心地折弯下来遮罩着墓地,以免草皮受到损伤,四周再种上冬青和鲜花。伊夫林在《林木志》中这样写道:“我们用鲜花和芬芳的植物装点他们的坟墓,它们是一个人生命的象征,在基督教《圣经》里,生命被喻为那些虽然扎根于耻辱之地,却在荣耀中复生的逝去的美好事物。
”这种做法在英格兰现在已变得十分罕见了,但在威尔士山区偏僻乡村的教堂墓园里或许还能见到。我回忆起位于美丽的克鲁伊得河谷源头的拉申小镇上的一个类似情景。我也听到一位参加过格拉摩根某个年轻姑娘葬礼的朋友说过,死者遗体一入土,侍女们就会把围裙里装满的鲜花插在坟墓周围。
他注意到有几座坟墓都用同样的方式装饰。因为花只是插在泥土里而不是栽种下的,很快就枯萎了,而且可以看出其衰败的程度不一,有的干枯下垂,有的则凋落殆尽。之后这些花就被冬青、迷迭香和其他长青植物所取代,后者在某些墓地上长得很繁茂,把墓碑也覆盖了。
从前,这些具有乡土气息的祭奠品的布置方式充满忧郁的想象,富于真正的诗意。玫瑰常常与百合交织在一起,构成对脆弱易逝的生命的象征。“这种甜美的花,”伊夫林说,“长在一根带刺的枝条上,与百合花相伴,是我们变幻不定、焦虑而短暂的生命的自然形象,它曾一度如此美好,却又难免遭受荆棘与磨难。
”鲜花的种类和颜色,以及捆扎花束的缎带,通常与死者的品格或生平存在特定的联系,或者表达着悼念者的感情。在一首题为《柯里顿的忧伤钟声》的古诗里,一位恋人就详细说明了他想用的装饰品的含义:我要编成一个花环,用人间和天然的技艺,那五颜六色的花儿,象征着我的心意。
还有五颜六色的缎带,配在花环上一起奉献;不过多半是黑色和黄色,伴随她走进坟墓。
我要用花朵装点她的坟墓,它们为世间所稀有;我要用骤雨般的泪水,浇灌得它们永远鲜艳青翠。
据说,白色的玫瑰要栽种在处女的墓旁,她的花圈是用白色缎带来捆扎的,用以象征她的纯洁无瑕,不过有时候为了表达生者的哀思,其间也夹杂黑色的缎带。红玫瑰也偶尔用来纪念生前以善行著称的死者,但总的说来,玫瑰花适宜缀饰恋人之墓。伊夫林告诉我们,在他那个年代,在他居住的萨里郡附近,这一习俗并未完全消失。
“在那里,少女们年年栽种玫瑰花,并用玫瑰花丛装饰她们已故恋人的墓地。 ”卡姆登在他的《布列塔尼亚》里也有类似描述:“很久以前这里也流行某种习俗,即在墓地上种植玫瑰花,尤其是那些失去情侣的青年男女,因此这里的教堂墓地现今遍地盛开着玫瑰。
”当死者曾在爱情上遭遇不幸,就会用更具阴郁特征的紫杉和柏树来做标志。如果要点缀花朵,那它们会是最忧郁的色彩。因此,在托马斯
·斯坦利先生的诗集(出版于1651年)里有这么一节诗:而你插在我凄凉坟墓上的却是这样的祭奠品——被遗弃的柏树和悲哀的紫杉;因为多情的鲜花无法诞生或成长在这么不幸的土地上。
在《少女的悲剧》里萦绕着一缕哀婉的气息,说明对爱情上失意的女性死者,会采用这一种方式来装饰丧礼:在我的灵车上放一个花环,用悲伤的紫杉来编扎,佩戴柳枝的少女们会说我死得忠贞。
我的爱是一种错误,但我爱得坚定,自从我出生的那刻起,直到柔软的泥土轻轻地覆盖上我被埋葬的躯体。
哀悼死者的自然结果是使心灵得到净化与升华;整个殡葬仪式中所渗透的纯洁感情和毫不做作的美好情思,使我们获得了明证。
因此,在葬礼中要特别留意,除了散发清香的常绿植物和鲜花之外,别的花木是不能使用的。看来这是旨在减轻人们对坟墓的恐惧,诱使人摆脱因生命消亡而产生的颓丧思绪,让人把对死者的记忆同大自然最精致、最优美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在墓地葬礼阴郁地进行过程中,在来自尘土的死者又复归于尘土之前,想象力躲避着,不敢对此进行思考;而在我们面前绽放青春与美丽的鲜花会唤起美好的联想,我们则力图带着这些联想来思念我们所爱着的死者的形象。莱奥提斯在为他的处女妹妹下葬时说:“把她放进泥土里”
——从她娇美贞洁的躯体里,但愿会长出紫罗兰!赫里克也在他的《耶弗他的挽歌》里以死者在生者的记忆中永生不朽的写法,倾泻出一股充满诗意的思绪和形象的泉流。
你安睡在宁静中,在你香气氤氲的床上,使这个地方成为了天堂:愿甜美生长!从此散发出浓郁的乳香。
让香膏肉桂散发芬芳来自你少女般的墓碑之上。
愿所有羞怯少女时常前来用鲜花把你的墓地撒遍!
愿女孩们,当她们来哀悼时,把香炷焚烧在你的祭坛上!然后返回,把你留在坟墓中安眠。
我本可以连篇累牍地摘录更早的英国诗人在这些习俗更为盛行之时乐于反复提及它们的那些诗篇,不过,我已经引用得超过了必要的限度。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要引一段莎士比亚的诗——即使它或许会显得平凡无奇——用它来说明这些华丽颂辞时常表达的象征性内涵;同时,它也具有莎士比亚那声誉卓著的语言魔力和意象的贴切:带着美丽的花朵,趁着夏季,趁我还在这儿,菲德丽,我要缀饰你悲哀的墓地;你不能缺少如你容颜的淡白色报春花;也不能缺少如你气质的天蓝的蓝铃花;不,也不该没有多花野蔷薇的枝叶;并不是要贬低它们,它们香不过你的呼吸。
在这些当场采撷的、自发的大自然奉献物中,的确具有比最珍贵的艺术纪念品更令人感动的东西。在心中满怀温情时,亲手撒布鲜花,在感情凝结在草地四周的柳树上时,泪水洒落在墓上。与之相反,悲怆之情会在镌刻的凿子缓慢的劳作中泯灭,会在大理石雕像的冰冷的自傲中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