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雨霏霏,打湿怡春院朦胧的灯火。
糖儿的目光也是湿的,两手轻抚米东粗糙的脸颊。米东问宏掌柜是赎吗?糖儿说,也可能,娶了。红烛燃得正旺,糖儿白皙的手几乎可以透过烛光。远处传来钟声,时间没有因下雨放慢脚步,没有为糖儿和米东放慢脚步。糖儿起身,默默取了竹盘里的点心递给米东。点心塞满米东的嘴,却并不咽下去。他的腮帮子凸起很高,阻挡了两滴试图落下的泪水。
米东一天没有吃饭。他用所有的钱换取糖儿的一夜。那些钱他攒了半年,他认为很值。上次与糖儿相见,还是半年以前。他与糖儿,一见钟情。有些人就是这样,刚认识,却感觉相识百年;刚分手,又感觉离别百年。
因为有了糖儿,怡春院变得妩媚并且纯洁,美好并且高贵。太多男人想为她一掷千金,这是能够见到她的惟一办法。可是糖儿太高贵了。因为高贵,便有了选择的权力。——她不能够走出怡春院,却能够选择男人。——可以进出糖儿房间的男人并不多。
那夜米东和糖儿坐到天明。雨一直下,不大,也不止。天明时米东说他不相信富甲一方的宏掌柜会为你赎身。就走了。走得很快。很远。淋着雨,长发披散。片刻后宏掌柜出现在怡春院门前,没有打伞,红色的长袍似一朵盛开的花。五个下人挑来五担银钱,哗哗哗哗哗,齐齐倒在门前,怡春院即刻银光闪闪。又有人从车上缷下一匹匹绸缎,喊着号子搬进怡春院,怡春院宽敞豪华的大堂于是被细腻光洁的绸缎塞满。还没完。后生们扛着几个箱子上楼,打开,鸨母的眼睛就直了。里面全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些东西,买十个糖儿都够了,何况被宏掌柜看上的东西根本不用付钱。——鸨母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面若桃花的糖儿款款而下,提一只小巧的檀木箱。宏掌柜问可以走了吗?糖儿浅笑着点头。宏掌柜冲门口击一下掌,唢呐就响起来了。几位女人上前,帮糖儿换了衣服,又有八人抬大轿停在门口,轿帘上绣着吉祥华丽的图案。那天镇上的鞭炮响了整整一天。那天镇上的酒店全部白吃白喝——宏掌柜早就排好了银两。
这让人怀疑宏掌柜一下子娶走王母娘娘的七个女儿。事实上他不过娶了一位妓女——尽管她叫糖儿,尽管她闭月羞花高雅高贵——她还是妓女。
宏掌柜娶走糖儿,怡春院就此关门。鸨母赚够一百年才能够赚到的钱,她没有继续拼命的理由。再说,没有糖儿的怡春院,能叫怡春院么?
糖儿和宏掌柜从此过起快乐富足的日子。所有人都唤她宏太太而不是糖儿。后来,糖儿也唤自己宏太太。
有时糖儿对宏掌柜说,我想米东了。宏掌柜笑笑说,请他来吃饭吧!糖儿说,别,不方便。宏掌柜不听她的,派人去找,却找不到,事情就放下了。过些日子,糖儿又说,我又想米东了。宏掌柜说,请他来吃饭吧!再派人去找,仍然找不到。似乎米东从世界上消失了。也许他真的消失了。那个米东,每一天都可能饿死。
似乎日子就将这样延续下去,无休无止。可是突然有一天,官差闯进了宏府。
官差闯进宏府,糖儿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宏掌柜也不知道,或许官差们也不知道。总之一夜间,宏府的所有财产被没收,所有人被投进监狱。又过了几个月,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将被发配边疆。包括宏掌柜。包括糖儿。
二十余人从镇上出发,行走几百里以后,活者不足十人。再行走几百里,便只剩下糖儿和宏掌柜。那是真正的地狱之行。发配的另一个意思是,半路上折磨致死。
可是米东出现了。
米东出现了,提一个小口袋,胡须飞扬。他把口袋扔到差人面前,说,换两条命。差人看看口袋,就笑了。不但他们笑,宏掌柜和糖儿也笑——对他们来说,这点钱只能换一只喂猫的瘦鸟。米东重复,换两条命。差人们商量片刻说,一条。米东说,两条!差人们说,再还价连你一块砍了。米东看着糖儿,糖儿看着宏掌柜,宏掌柜看着官差。宏掌柜说,换糖儿吧!糖儿说,不要!就哭了。
那一袋钱,终换走了糖儿。两天以后,宏掌柜死在发配途中。
米东用三十年的时间攒了一袋银钱。他要去怡春院赎出糖儿,他认为那些钱足够了。他不相信糖儿会被娶走,就像他不相信糖儿也会老去。可是糖儿已经老去。一起老去的还有米东。上一次相见,两个人都是二十岁。三十年光阴已过,两个人身体佝偻如弓,皱纹堆积如山。
他们住进深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糖儿常常对米东说,我想宏掌柜了。米东说,去他走的地方看看他吧。糖儿说,太远,不方便。事情就放下了。过些日子,糖儿又说,我想宏掌柜了。米东再说我们去看看他吧。糖儿说,不要,不方便……
就这样又过三十年。八十岁那年,糖儿和米东,在同一天,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