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眼睛像舌头一样健谈，而且它还有个优势，那就是眼睛的对话不需要语言，却可以为整个世界所了解。当眼睛讲述一件事情的时候，舌头叙述着另一件事情，经验丰富的人会相信前者的语言。如果一个人走神了，他的眼睛会表现出这一点。你可以从伙伴的眼睛里知道你的异议是否伤害了他，尽管他的舌头会否认这一点。当一个人要说一件好事的时候，他会显出一种眼神，当他说完之后，他的眼神会是另一种样子。如果眼里没有喜悦的话，那么再怎么热情提出去帮忙和热情款待也是徒有其表，会被人遗忘。尽管嘴巴会竭力掩饰，但眼睛却会承认心中隐秘的欲念，这种情况难道还少吗？一个人在聚会上完全可能什么话也不说，而别人也没有对他讲什么要紧的话，但是倘若他和社会心心相印的话，他在离开聚会时就不会感觉到这个事实，因为有那么一种生命的水流通过他的眼睛，流入他的心田，又从他的躯体向外流淌。确实，透过某些人的眼睛，人们只能看到紫黑色的浆果，而另一些人的眼睛则是清澈的、深邃的，像人们可以跳入的井，还有一些人的眼睛咄咄逼人、贪婪成性，似乎有必要叫来警察，对它们严加防范，似乎有必要待在拥挤的百老汇，借助千千万万群众的保护，才能确保个人免遭它们的伤害。我见过好战的眼睛，它有时在牧师的眉毛下，有时在农夫的眉毛下闪着恶毒的光芒，这是座古斯巴达城，这是一垛刺刀堆起的刀架。还有询问的眼睛，坚毅的眼睛，鬼鬼祟祟的眼睛，常有预兆的眼睛——有些是吉兆，有些则是凶兆。人们传说的那种可以迷住疯狂和凶猛的野兽的力量是一种隐藏在眼睛之后的力量。它必须先在意志中取胜，而后在眼睛中表示出来。每个人的眼睛必定会准确地指出他在人类这把巨大标尺上的等级，我们经常学着读出这一刻度。一个完美的人不需要他人来辅佐他个人的存在。凡是看到他的人都会赞同他的意志，他们确信他的目标是慷慨的、普世性的。人们不服从我们的理由在于他们从我们的眼睛深处看到了污泥。
如果视觉器官可以运载如此的力量，那么其他的脸部器官也有它们自己的力量。一个人会在脸上几英寸的地方发现他所有祖先的特征，发现他所有的历史和欲望。雕刻家和温克尔曼、拉瓦特会告诉你鼻子是一个多么重要的特征，它的形状是如何表现出坚强的或者软弱的意志、温和的或者急躁的性情。朱利乌斯·恺撒、但丁、皮特的鼻子暗示了“鸟喙的恐怖”。牙齿既泄露出精美，也暴露出缺陷！
明智的母亲说：“切莫张口笑，那样会暴露你所有的缺点。”在巴尔扎克留下的书稿里，有一章他称之为“步态的理论”。他在这一章里面说，“容貌、声音、呼吸、态度、脚步都是同样的，它们同时用不同的方式表达出人们的思想。但是，因为人们还未得到可以同时看守住这四种表达方式的力量，你只要注意其中说出真相的那一个，你就可以了解整个人。”宫殿使我们兴趣盎然，主要是因为它们可以展现出风度，懒散而奢侈的社会若是居于其间，他们的风度就会被提升到一种高雅艺术的水平。宫廷的格言是：风度就是力量。平静果断的举止，优雅的演说，对小节的修饰和掩饰所有令人不舒服的感觉的艺术，这些对于一个朝臣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去读读圣西门、大主教莱兹、勒德雷，以及一本百科全书式的回忆录吧。让它们把那些强有力的秘密教给你吧。所以，国王们能否记住相貌和姓名攸关他们的自尊。据说，一位王子总是低着头，这是为了不使民众觉得卑微。有些人进来时总是像一个带来好消息的孩子。据说，已故的荷兰公爵经常在下楼就餐时，带着一副交了特大好运的模样。在《巴黎圣母院》中，大公坐在高台上，他的表情就像在思考什么别的事情。然而，我们却千万不能透过宫廷的门缝去偷窥或窃听。
一个人若要保持优雅的风度，就需要别人也报以优雅的风度。
一位学者可以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也可以不是。当一个热心人被介绍给社会上温文尔雅的学者们时，他会发现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因此觉得扫兴而默不作声。他们具有一些他所没有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似乎他本应该具备。但是如果他发现某个学者离开了他的伙伴，那么，这个热情奔放的人的机会就来了。学者失去了保护，就只能按照对方的条件去应酬交际。现在，他们必须以个人的力量决一胜负。
这个人物——一个在世界上获得成功的人物——在所有的集市、议会、客厅里是如此的平常，那么，他的天赋是什么？是风度，是富有力量的风度，是那种可以感觉自身优势以及可以适应这种优势的风度。看，他在靠近他的对手。他知道军队是按照事先的部署来行动，这是他不需付出太多代价就可以得到的秘密，正如两个人碰到任何事情会发生的状况一样——其中一个人迅速意识到他掌握着处理这一事端的钥匙，他的意志能够包容另一个人的意志，就像猫抓老鼠一样。他只要用礼貌，为他的受害者提供各种温厚的理由，帮他遮住束缚他的枷锁，以免他由于羞愧而奋起反抗。
在剧院里，风度这一科学至关重要，关系到礼节。对于我们而言，剧院不是宫廷，而是必须穿着盛装才能走进的包厢。在那里，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悠闲的男男女女为了共同的娱乐，而聚集在装饰精美的客厅里。理所当然，这里具有各式各样的魅力和优点。但是，对于认真的人而言，对于那些胸怀大志的青年男女而言，我们不能过高地吹捧它。一个穿着体面而健谈的团体里，每个人都尽力地逗别人开心——然而出身高贵的土耳其人来到这里，却认为每位妇女都因为没有座位而遭罪，认为所有的谈话者都因为空气中缺氧而绞尽脑汁，筋疲力尽，头昏脑涨。它毁了最优秀的人物，它使得一切都显得做作。然而，人们就是在这里撰写和阅读秘密的传记：那个人的这个方面令人厌恶，我不想和他打交道。另一个人神经过敏，胆小害羞，处处设防。这个年轻人看起来谦逊而有男子汉的气概，我选择了他。看看这个女人，既没有相貌，谈吐也不出众，也没有高雅的魅力使你赏心悦目，但是所有的人都高兴地看着她，她的整体气质和留给人们的印象是健康的。这里来了一位多愁善感且体弱多病的人，这是伊莉斯，她出生时患了感冒，此后病情便经常加重，举止就跟爬鼠般胆怯，行为鬼鬼祟祟的。富塞利说：“看看诺思科特，他看上去就像一只见了猫的耗子。”在一群容易兴奋、容易疲劳的朋友中，有个专栏作家伯纳德，就连阿列汉尼士山脉也不会比他的品行更能表现出泰然自若。这是塞西尔温柔的双眼，它们紧紧地追随着你，似乎她总能夺人心魄。没有什么比格特鲁德的风度中那科林斯式的雍容尔雅更为出色。而没有风度的布兰奇却比格特鲁德更优雅，因为布兰奇的举手投足是一种精神的迸发，一种足以充实某一时刻的精神的迸发。凭着这种精神，她可以通过瞬间的动作来表达每一种思想。
有人曾多少有点儿吹毛求疵地把风度定义成智者所发明的一种诡计，用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确，时尚人物精明地分辨出哪些人不是她的随从，她极少为此而费神。社会的直觉十分敏捷，如果你不属于它，它会抵制你，对你冷嘲热讽，并悄然甩掉你。第一种武器激怒了进攻她的人，第二种武器则更加有效，让人们无法抵御，因为它投入使用的日期不易被人们发现。人们在这种折磨下成长、衰老，他们从不怀疑这个真理，孤独感让他们深受其害，他们怨天尤人，就是找不到真正的原因。
优雅风度的基础是自重。所有那些缺乏自制的人会感到迫不得已，那是他们的规律。缺乏自制的人，打扰了我们，让我们感到痛苦。一些人仿佛感到自己属于贱民阶层，他们害怕冒犯别人，他们点头哈腰，百般赔罪，战战兢兢地度过一生。正如我们有时会梦到自己赤身裸体地出现在一群衣着考究的人们之中，戈弗雷的言行举止就好像他受到某种奇耻大辱。英雄无论身处何方，都应该觉得舒适自在，他应当通过自己的安全感和温厚的脾气把这种舒适感传达给每一个旁观者。英雄就是他自己，人们只能对其听之任之。坚强的人渐渐意识到只要他为社会履行那些天生就固有的职责时，他就会得到一种免疫力——一种免除了社会专横地强加给普通人的清规戒律和义务。阿斯帕西娅说：“欧里庇得斯缺乏萨福克里斯那种优雅的风度。但是——”她诙谐地补充道，“这个世界属于那些鼓舞着、统治着我们的灵魂的人，他们必然有权在这个世界上、在他们赋予勃勃生机的生物面前，随心所欲地舒展四肢。”风度需要时间，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比仓促更加粗俗的了。友谊应当由礼仪和尊敬来环绕，而不应被挤入死角，友谊需要的时间远多于可怜的大忙人所能支配的时间。罗兰朝我走来，脉脉温情引导着他，围绕着他，犹如一片圣洁的云彩或者一位神圣的幽灵。然而我们两人却没有更多的闲暇来款待这种友谊，相反的，我们被纠缠不休的琐事所妨碍，对于我们而言，这是何等的穷困之至！
但是，透过这个光芒灿烂的表面，现实也在永远地闪烁。人们很难阻止“内容”去突破“方式”这种美丽的艺术，这种核心终将会浮到表面上来。坚强的意志和敏锐的观察力超过古老的风度，创造了新的风度。现在的思想比过去的所有思想具有更大的价值。在性格鲜明的人身上，我们并未留意过他们的风度，这是因为他们的风度倏忽即逝。我们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惊奇万分，没有能力观察他们的行为方式。不过，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比确认出那种贯穿这种行动的伟大风格更具有魅力的了。在我们面前，人们在他们的财富、头衔、职位、社会关系等各方面戴着假面具，扮成大学校长、政府要员、议员、教授或大律师，他们用这些名气来欺骗浅薄的人，也相互欺骗着。至少，人们应该以谨慎的态度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些名分，似乎他们应该如此。然而，饱经忧患的现实主义者仅是一瞥就足以看穿这些人，而他们也都知道他。就像在巴黎，当警察局局长走进舞厅的时候，许多用钻石装扮自己的冒牌货便会退避一旁，尽量使自己变得不那么显眼，或者在警察局局长走过身边时，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一个女巫说：“我出生的时候就已接受了那种命中注定的洞悉一切的天赋。”——这些卡珊德拉们无时无刻不在降生。
风度可以显示真正的力量，因而给人们留下了印象。一个目标明确的人在表情中带有一种人人都可以看出来的宽厚和满足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