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季节,采茶已经过去了,正在炮制,小侯爷也不会在此,不过是旁的一些管事,咱们上去消消暑,也免得小爷在这儿难受。何况,小爷不是说想巡查一番茶行么?武夷里头便不去小侯爷家的茶苑,还有好几家茶苑。瑛娘还听闻里头一些古迹可看呢。”
蕴月等的就是这句话。瑛娘虽然不是笨人,但是精明不过在官场里翻滚的蕴月。蕴月早就看出来瑛娘一直有意带着他走一些路,却又总是竭力隐藏意图以求自然而然。
“茶行固然也想看,只是武夷里头还有古迹?听着新鲜,瑛娘你给小爷说说?”
瑛娘见这几日蕴月似又开怀些,心里也松了松,便只想花样百出的讨蕴月高兴:“瑛娘也不大通,只是听闻是前朝宰相葬在那儿,凭吊的人虽不多,风水却是极好的。”
蕴月摸了摸鼻子,忍住了笑意,心道,你果然不通,风水好?他又不是堪舆先生,看什么风水宝穴?这瑛娘果然和豆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有些漫不经心的说:“既如此,便少不得进山讨扰一番。”
第二日,蕴月进了山。
山里果然风光好,暑气也被那层峦叠嶂挡在了山外,蕴月饮了冰镇酸梅汤般的清爽自在,连那疑心也似乎没那么逼人了,如此逍遥几日就到了五月五。
端午节,茶苑里大多数人都往山谷里赛龙舟、吃粽子去了。蕴月不爱凑那个热闹,觉得屈子投江的日子,有什么可热闹的,因此索性要去觅那前朝宰相的古迹,取一份清净。
这回瑛娘拗不过蕴月,只得给蕴月备了器具,便要跟着出门。蕴月拦住了:“瑛娘跟了我这月余,也该有一日半日歇着,你今日好好过个节,小爷逛逛也就回来了,若实在不放心,着茶苑的小厮跟着一个也罢了。”
蕴月颇为坚持,瑛娘最后让步了,在茶苑里挑了一个极可靠机灵又深谙地形的小厮,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细细吩咐了一番,闹得那小厮脸红了又红,最后实在忍不住嘀咕道:“哪里钻出来的活凤凰,这样宝贝!姐姐放心,我保证一根凤凰毛也不让小爷掉了!”,说罢抄起背囊,拉着蕴月一溜烟似地跑了。
蕴月被拉得哭笑不得,心里的疑惑又一次浮起来,话说,他什么时候成了活凤凰,值得瑛娘这样如获至宝似地碰着。
山路崎岖,那名唤印茶的小厮果然是深谙地形的,也仿佛知道文人雅客的喜好,只慢悠悠的领着蕴月逛,又挑着好走又没什么人走的山路穿行,倒让蕴月彻底领略了一回“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
印茶年纪小,人又机灵,说话不似瑛娘那般欲言又止,以为蕴月是寻常亲友,来茶苑避暑的,因此嘴巴倒豆子似的欢快:“瑛娘姐姐好生啰嗦!小的在苑里专跟着侯爷往山里觅野茶树,这儿的旮旯,比小的的娘还熟两分呢,哪里就会丢了小爷。”
“我知道小爷您这样的,最喜欢往山里来觅清净。咱们小侯爷爱觅野茶树,常往山里跑,还有小侯爷手下有位江爷,神仙似的人,也爱往山里来,他们一进来,回回都是小人我领着的!我领着小爷,包管是最好的!”
印茶恁的聒噪,但脆生生的声音映在鸟鸣中,也有些儿趣,蕴月没打断他,听得多,偶尔搭两句嘴:“神仙似的江爷?倒与我一个姓。”
“哎哟!咱们的江爷可了不得!小人听闻小侯爷手下的钱银,都是这位江爷经办的。哎呀呀,茶苑里管账先生都说银子臭,可小人看江爷身上常年带了不知几千两银子,也没半点臭。上回我带他往山里来,走了大半日,汗流了好几身,一点味都没有,怎么会臭的……”
蕴月哑然失笑,旋即反应过来,这小侯爷麾下的江爷只怕就是位钱银总管了,倒也是个人物,只怕日后还有交道,因此说道:“神仙自然是带了仙香味的。印茶,你这位江爷名讳什么,又是什么来历?”
“名讳么?小人怎敢细问,倒是听侯爷喊他‘旷山’。小的就不明白,怎么叫矿山,是金矿、铜矿啊,还是银矿?怪道管银子的,连名字都八九不离十……”
蕴月听了站住了哈哈大笑,引得印茶莫名其妙:“小爷,小人说的不对?”
蕴月回神喘气:“对!对!你继续说,咱们继续走!”
“哎,那位江爷堂堂相貌,人却极好,不轻易恼人的,对咱们下人也从不打骂。小侯爷很看重他,就像……对!就像灶前茶的那点芽叶尖尖,矜贵呢,可不是像咱们,过了清明,在顶尖的芽叶也寻常了。至于江爷哪来的,小人就不知道了,原先茶苑里的老账房先生也问过他的来历,后来小侯爷还罚了好些人,此后就没人再问了。”
听到这儿蕴月悄然皱了眉,看来这江旷山也非寻常人物。李青鹤肯为他责罚茶苑老人,那只能说明他不是来历了得就是人才极其难得!这里面只怕又是李氏家族生意的辛密了,还是少问为妙。想到这儿,蕴月引着印茶转了话头。
随后一路闲话的又走了不到两刻钟,印茶便说:“小爷,到了。咦!怎么还有人。”
蕴月放下手中的竹杖,抬头看去。前方密林渐渐疏落,正对着万里河山如画。顶上枝叶如筛,筛下阳光似柱,叫人不可逼视。蕴月抬了手扶着额,逆光下见前面一人宽袍瘦体,衣袂随风,立于一方石碑前。
粉蝶逐光翩然,四里夏花绚烂,风中草木微颤,有白衣胜雪不着凡尘。
蕴月瞬间被攫住,不由自主的一步步走去,才看清那人不过穿了件素白的棉袍,光耀下一张方正的脸,上有眉目端然,鬓边点点雪花,嘴角挂着风霜,笑容却云过山谷般。
好生熟悉!可是在哪见过?蕴月微张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白衣人见了蕴月,眸光闪过讶异,旋即牢牢攫住蕴月,似把他笼罩于怀内般的万象包容:“小相公、来此处凭吊方国公?”
白衣人说得有些儿晦涩,但蕴月脑中一片空白,岂会留意,他只匆忙看了石碑一眼。
“显考荆国公、翰林院大学士方严之墓”。方严!
蕴月又是一阵摇晃,这儿……竟然葬着前朝呼风唤雨的方执宰!
蕴月扶着一棵树,用力摇头,浑身似乎跌落于万丈深渊,又有激流漩涡来回碰撞、撞击。他无法分辨,他对白衣人由衷的感觉熟悉亲近,似被暖流包裹;他对方严的突兀出现没由来的害怕抗拒,又仿佛漩涡将他撕裂。
白衣人人见得蕴月摇摇欲坠般,眸中一闪,身形未移,只轻轻说道:“方老本是武夷人氏,只是世人健忘。”
蕴月努力的平静自己,想起旧日他师傅似乎的确提及方严乃是武夷人氏,还说过因出了个方严,武夷也曾有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奈何……世人健忘……一句话多少深意?蕴月抬起头来,又看见一双与他爹爹截然不同的眼,温淡、包容、透彻……
不知不觉间,他在白衣人跟前执礼甚恭——或许是白衣人的出世仙姿,或许是心底那莫名的熟悉感作祟,又或许只是下意识——蕴月长长作揖:“先生!”
一句先生,一个作揖,白衣人面上微微颤动,他扶在墓碑上的手紧了紧,才轻轻道:“此处人迹罕至,小相公有心了。”
蕴月抿抿嘴,回望白衣人处,更觉深山静谧。他有些害怕,又隐约酝酿了期盼,无话可说,只得拱手道:“先生、蕴月……蕴月惭愧,实实不知此处竟是荆国公之墓,却也是前辈先贤。”
白衣人微微颔首,笑容里似有些宽慰模样:“如此,小相公也奠祭一番吧。”
话语温淡,一字一句的撞在蕴月心上,有种莫名的信服和熨帖,刹那间,蕴月灵台清明,只恭敬走到墓碑正面,以晚辈之礼三拜,后又借白衣人的酒水奠了三杯。
“忆昔前贤,丹青风云,风雷风动,云起云涌。繁华落尽,青柏常伴,一杯清酒,慰我生平。”,白衣人看着蕴月的一举一动,口中如兰,轻轻吟唱。
吟罢,白衣人又对蕴月说:“凤元五年,方大人就在武夷与世长辞,死前悲愤,床前寂寥,生前身后名,任由人评说。至今又是风雨二十载,料青山妩媚,一壶清酒,相对酣然。”
蕴月却似乎听不到白衣人的感慨,眼光粘着白衣人,嗫嚅着问:“先生……蕴月、蕴月见了先生……想必认得见过,却不知在何处……”
白衣人一阵讶然,旋即又笑开,却是满眸的安慰,他上前携了蕴月:“我亦姓江。”
蕴月只闻得“姓江”,却未听清那个“亦”字的蹊跷,只高兴的挠头:“蕴月名唤江蕴月,如此果真是见过么?”
白衣人看着蕴月有些儿笨拙的样子,似乎了然,自然而然的伸手拉住蕴月挠头的手,摇摇头:“果真有缘。既有缘,不远处便是小友的草庐,小相公可否赏脸一游?”
那是油然而生的熟悉感,似乎是骨子里浸出的一抹精髓,唤醒了蕴月深藏地底却从不知道的记忆,蕴月呆呆的跟着白衣人,心底有一个声音盘旋不息:我认得他,我见过他,我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心底的话,不知不觉的变成了嘴里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