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绿院吃罢了午饭,白大少爷正打算拥着罗小扇子来个暖洋洋的午觉,就听得看门下人禀说表少爷请见,知道这是冲着罗扇来的,便问她见是不见。罗扇心道连鹰子的醋你都吃得惊天地泣鬼神的,老娘这要是一见表少爷,还不得被你啪啪至死啊?!于是便拒绝了,本来她就没什么事需要见表少爷,巴不得躲得远远的呢。
守门的小厮去了又来,说表少爷只是不肯走,好说歹说地非要进门,白大少爷便让人拿了大扫把出去把人打走,一时回来禀说果然抱头鼠蹿地走了,这才算是清静下来。
表少爷一路气鼓鼓地回了青院,一进上房劈头便冲着正在那厢坐着喝茶的白二少爷吼:“赶紧把小扇子从绿院给我弄出来!要么你就把她的身契给我!我拿着去找大表哥要人!”
“方公子呢?”白二少爷却只作根本未听到他的话,吹着茶沫淡淡地问,“今儿府里宴客,也给他发帖子了,到时候你可得好好敬他几杯,若不是他在这边帮忙,你也无法在外头后顾无忧地做事。”
“你提他作甚!”表少爷着恼,正要过去拍桌子,却又想起了什么,“也是……若不是他,小扇儿那丫头只怕那一次就要……老二,你去同姑姑说说,那丫头只能是助力,绝不是威胁,实在不行……实在不行你就直接告诉姑姑说我看中她了!”边说边皱起修眉,“我不希望那丫头再受那样的罪,更不希望让她受罪的是我的亲人。”
“说到亲人,”白二少爷放下茶杯,挑眸望向表少爷,“你几时回家去看一看?总这么同老爷子摽着劲儿也不是个事。”
表少爷很是烦心地一挥手:“我和我们家老爷子现在是相看两厌,他巴不得我不回去给他心里添堵呢!待年底的时候再说罢!我近期要同方琮去趟塞外,他把我那铺子里能用的银子全投到那边开分铺去了,我得过去看看,少说也得个把月才能回来。”
“哦,我倒不知你几时这么放心人家了,所有的银钱都给他管着?”白二少爷似笑非笑地看着表少爷。
表少爷狠狠瞪了白二少爷几眼:“你就一肚子坏水儿!我这叫人尽其用,活该他非要缠着我,能白用他我为何不用?!”
白二少爷支了下巴,却是慢条斯理地道:“依我看,方琮这个人绝不简单,你与他相处这么久,可曾见他遇事慌过?普通纨绔子弟可做不到他这一点,若非有勇有谋,断不能这般笃定,且你是否想过,方仕达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偌大家业将来不交给他交给谁呢?可看方琮似乎并无继承家业的意思,更古怪的是方仕达居然也从未催过自己这个独子回家接手生意,就任他在外头这么不务正业的混一天是一天——不奇怪么?”
表少爷在白二少爷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似乎也有些犹疑,口中则道:“我倒是问过他家里有没有催他回去掌理生意过,他只说他爹性子要强,虽然已是一把年纪了却总不服老,把着家中生意大权不肯让贤,所以他也就不着急了……你觉得哪里不妥么?”
“也许是我多心了,”白二少爷望向窗外,正瞅见白三少爷从垂花门处进来,“我总觉得……方琮之所以行事如此不急不慌,是因为有个极强大的……后台。”
表少爷还待再问,却听得门外有人报着“三少爷来了”,便把话咽下,起身迎着,兄弟三个相互行过礼,表少爷便坏笑着过去勾住白三少爷肩膀打趣他:“三儿,这两天回来太忙也没顾得上细问你——我怎么听着下头有人议论说你教个小丫头给打了?还不止一次?”
白三少爷脸上大窘,一把推开表少爷:“少听那起泼妇闲汉们乱传乱说!”
“害什么臊嘛,哥哥我小时候还跟狗打过架呢,被追着跑了两条街,让人笑话了好几个月,不也腆着脸活到这么大了么!”表少爷嬉笑着冲白三少爷眨眼,“来来,说说,是哪个院子的小丫头这么厉害?哥哥我替你报仇去!”
白三少爷还要恼,然而念头一转,睨住表少爷道:“你还少吹大话,只怕她所在的那个院子你连进都进不去!”
“哦?说说看,哪个院子?”表少爷也不急,只管笑眯眯地问。
“绿院。”白三少爷扬了扬眉毛。
表少爷就想起自己刚被绿院的人拿了大扫把轰回来的事了,忍不住追问:“是绿院的丫头?叫什么名字?”
“小扇儿。”白三少爷道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脸上开始红一阵白一阵地难看起来,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好罢,两次耻辱,他其实很有些坏心眼地希望自己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表哥也去领略一下那臭丫头的流氓无赖行径——这样他心理才会平衡一些嘛!
在场的两人听到这个名字后身上都是一僵,表少爷待要细问,却听白二少爷先出声道:“沐凨,你找我有何事?”
“呃……是有件挺棘手的事想请二哥给拿个主意……”白三少爷看了表少爷一眼。
表少爷闻弦知雅,正好想要找人细细打听一下罗小扇打人事件,便道:“我去找舅舅说会子话。”就匆匆出了青院。
白二少爷指了椅子让白三少爷坐:“何事棘手?”
白三少爷便压低了声音将卫氏挪用公银的事说了,最后一句话音还未落尽,就见白二少爷立起身来沉声道:“你立刻去找表舅拿钥匙把账册取出来,然后让他借病请假回家去——绝不许在白府多留,立刻请假立刻离府,任谁留他都不要理会!”
白三少爷被白二少爷这一脸肃容弄得紧张起来:“哥……当不会有什么事罢?那账册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查……”
“立刻去。”白二少爷声音虽不高,却也把白三少爷唬得一哆嗦,不敢再多言,大步离了青院。白二少爷微微蹙了眉,独自立了半晌方才轻吁了一声:“该来的还是来了。”
白三少爷回到青院的时候闻听白二少爷已经去了紫院,便又一路往紫院去,进了上房,见屋内只有卫氏和白二少爷母子两个,一应下人全都已回避开,便从怀里把账本掏出来递给白二少爷,卫氏正拿着帕子抹眼睛,哑着声音道:“我这还不是被你们外公逼得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你父亲那里根本就没有丝毫体面,若是得不到娘家支持,这府里哪儿还有我容身之地?只那几房姨娘就能把我给踩死,她们个个娘家不都是家财万贯有权有势的?”
白二少爷倒了杯热茶递给卫氏,温声道:“母亲莫要想得太多,事已至此只能想法子把这事尽快抹平才是。”说着给白三少爷施了个眼色,白三少爷便坐过去低声安慰起卫氏来,白二少爷则翻开账本细看,良久方丢过一边,淡淡地道了声:“这账册已被人掉过包了。”
卫氏同白三少爷齐齐一惊,忙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白二少爷便道:“账页上的字迹没有新旧之分,明显是几天内一次性写上去的——这些皆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尽快把这笔亏空填补回来。”
“哥,你手头上没有能动的银子了么?”白三少爷略带焦急地问。
“我手上的也全都是公银,不能拆了东墙补西墙。”白二少爷自始至终都沉静如水。
“实在不行——把济灾堂最近募集到的银子先挪来一用?”卫氏也慌了。
“万万不可,”白二少爷肃声道,“挪了济灾银就不仅仅只是一个人的责任了,一旦事发,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脱不了责难,此念头万不能有!”
“那……那要怎生是好?”卫氏又哗哗地掉下泪来。
“唉,实在不行……就只好拉下颜面来去找人借银子了……”白三少爷脸色难看地道。
“沐凨,”白二少爷望住他,“你要记得,做事务必三思而后行,向人借银不是不可,却也要分是何种情况,如今无端端地就找人借银子用,且数目巨大,必要给个合理的说法,而数目一大,这事就不易隐瞒,至少父亲那里很快就会知道,借银要打借条,要盖府印,府印在父亲手里,如何能不通过他使用?再者,因数目巨大,对方必然要找中间人来作证,并且也一定会要求我们找个财力雄厚的保人,一来二去,这样的事情根本瞒不下,到最后我们自家的事还未解决,丑闻就已经传出去了,岂不是使得事情变得更糟?家族荣誉重于一切,丢了我白家脸面,其后果只怕比事情本身更加严重,到时候母亲要承担的责任也就重得多了。”
白三少爷被白二少爷教训得面色微红地低下头去,屋内一时陷入沉寂,过了许久白三少爷才又忍不住问向白二少爷:“哥……你可想出办法了?事情紧急,连账册都让人换过了,必是有人在幕后想要拿住母亲的把柄,照我看三姨娘和四姨娘最有嫌疑!她们……”
白二少爷摆摆手制止了白三少爷继续说下去,只淡淡地道:“终归母亲这一次私挪公银是犯了府里的规矩,要想丝毫不受责难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尽力做到将损失减至最低……此事你们且莫多想了,交与我罢。”
白二少爷这话令卫氏和白三少爷毫不怀疑地感到心安,母子三个又说了一阵的话,白二少爷才告辞了出来,一个人往白大老爷的外书房去了。
二狗子在廊下看见了,扯起嗓子高叫:“神仙儿子来啦!爹爹的俊俏宝贝儿来啦!八八八八八!”白二老爷送来的那只八哥也就跟着叫:“八八八八八!露鸟啦!露鸟啦!”
屋里头传来白大老爷的笑:“两个混账东西,愈发不学正经话!”
白二少爷迈进门去,见白大老爷披头散发地正蹲在地上喂猫,二狗子隔着月洞窗子大喊大闹:“爹爹不要二狗子了!喜新厌旧!放屁最臭!惹我罗扇!剁你狗头!”
白二少爷顿了顿步子,向抬了头一脸好笑地望过来的白大老爷行了礼,白大老爷便站起身来让他随便坐,自己则去架子边洗手,道:“在外头跑了这么久,这一阵子就在家里好生歇歇,凨儿如今也不去读书了,你若忙不过来就让他帮你,也好让他历练历练。”
“孩儿来正是为了此事,”白二少爷静静地道,“孩儿想把目前手上经办的事务全部让凨儿接手,父亲既然也不反对,那么节后孩儿就开始带凨儿了。”
“全部?”白大老爷敏感地抓住了关键词,走到白二少爷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歪着头看他,“把凨儿带出来之后呢?”
“孩儿想歇一段时间,”白二少爷平静似水的眸子望住自己父亲,“这几年实在不很轻松,孩儿有些不堪重负,想要好生地歇一歇,游历游历名山大川,长长见识。”
白大老爷便是一阵沉默,良久伸了手过来拍了拍二儿子的膝头,深深望进他的眼里,柔声道:“小昙,你们哥儿仨里,我最放心的人就是你,你一向最有分寸,也最顾全大局,然而我也很明白,越是顾得多,压力就越大,可以说,咱们家里身上担子最重的人就是你。之前是没有办法,你大哥患了疯疾,你三弟又在读书,我呢……你也知道,我这张面皮只要一出去办事就总闹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来,一年到头光扯官司就扯不清,只好把这个家所有的担子让你一肩挑起。如今倒也好了,小凨既然不喜欢读书,就让他来帮你罢,你若烦他我便替你带他,那小子虽然虎头虎脑了些,也不过是缺乏历练,多经几次事自然就沉稳老辣了。只是……小昙,听爹一句话:所谓‘形器不存,方寸海纳’,只要你把自己的心放开放大,何必靠游历山水排遣郁结?只要心中有百川,哪怕你只立于小院一隅,也宛如身置阔水长天之间,一切之关键,全在于你自己的这颗心。小昙,莫要走爹的老路,无欲,方则无伤。”
白二少爷垂首恭聆,末了莞尔笑起:“孩儿谨尊父亲教诲。”
白大老爷便也弯着眼睛笑了,亲昵地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脸颊,再冲他一眨眼:“你们三个啊,再老成持重、再各具心思,到了七老八十岁也是你们爹爹我的宝贝疙瘩。”
白二少爷也并不觉尴尬,只管微微地笑。
从白大老爷房中出来时已是申时,八月十六是白府设的待客宴,正宴要天黑后方开,白府的主子们此刻要先梳洗穿戴妥当,再过一会儿就要到大门处迎客去,合府下人正匆匆来去忙着布置,哪儿哪儿都是一派忙碌景象。
白二少爷信步而行,沿了曲折回廊徐徐地穿屋过院,不觉间行至一处院落前,见梧桐尚绿,翠盖茵茵,青墙碧瓦笼住满院沉静,朱檐彩拱筑起一掬深邃,门匾上绿漆书了两个大字:绿院。
上前敲门,便有小厮来开,说了两句话后那小厮就进了内院通报,很快回来,将白二少爷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穿过垂花门,正院四角种了满畦花草,月季、凤仙、茑萝、茉莉、玉簪,还有夜来香。没有兰……该种些兰的,兰花最像她,小巧悠然,自开自香。
迈上台阶,早有丫鬟等在门前,行礼推门,打了帘子将白二少爷让进房去,而后将门扇在他身后轻轻掩上。堂屋里未开窗,光线微暗,墨砖铺地,衬得整间屋子幽深清冷。迎面的正座上,白大少爷一袭红衫如火如血,头发泼墨似地洒于肩背,眉修目深,鼻挺唇润,微微歪着头,双臂随意搭于椅子两边的扶手,修长两腿张扬不羁地敞着,目光投在白二少爷的脸上,唇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
“大哥,”白二少爷于白大少爷面前站定,背脊一如既往地秀挺笔直,一对清凉似水的眸子迎上白大少爷的目光,声音幽凉沉静,“我们来做笔交易。”
白大少爷慢慢笑起,一股掌控飓风洪流的强悍气息油然而生,撞金掷石般道了一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