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翠”后面,背着月光的地方,立着一主一仆两名女子,做主子打扮的那一个此刻正望着远处天碧湖黑蜮蜮的水面出神,绝美的面孔因麻木而显得毫无生气。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主仆两个蓦地同时转过头来,却是双双一怔。
“黎姨娘这么晚了还不睡,真是好兴致。”罗扇淡淡地看着黎清清,她很少主动对人说刻薄话,一来觉得呈口舌之利没什么实质用处,二来也显得气量狭小,可今儿她实在气量大不起来,几亿匹草泥马屯在喉咙口蓄势待发。
“小扇儿?”黎清清有几分惊讶亦有几分慌张,“怎么是你?他……他呢?”
“他?黎姨娘指的是谁?”罗扇一挑眉,冷冷看着黎清清脸上不知真假的神情。
“那封信……白大哥可曾看到?”黎清清也望住罗扇,脸上就多了几分楚楚可怜。
“大少爷是疯子,你写信给他,他能看懂么?”罗扇不紧不慢地说着,目光始终不离黎清清的脸,“那信我代他看了,所以我也就代他来赴黎姨娘的约了。”
黎清清垂眸沉默了半晌,再次抬起眼来时已有了泪光:“小扇儿姑娘,我知道你是白大哥最看重的身边人,既然你已知道了此事,我也不必再瞒你……只望你能帮我说服白大哥,请他想法子带我出府,过去的事就当从未发生过,清清自此后遁入空门一心向佛,再也不问凡尘俗事……还请扇儿姑娘伸把援手……”
“我们家爷为何要帮黎姨娘?”罗扇心里头窜起一股子邪火,脸上则尽量不动声色,语气平平地道,“姨娘的娘家好歹也是河东不次于白府的大门大户,纵然姨娘只是个妾的身份,到底出身显贵,想要出个府门,白家难道连这点面子都不给黎家?我们爷疯疾在身,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有余力去帮别人?姨娘连自己娘家人都指不上,却来指望白府里一个疯少爷,这又是何道理?”
黎清清旁边的丫头听了这话却不干了,迈上前来一指罗扇鼻尖:“你算什么东西?!敢替自己主子做决断,瞒下要事不肯上报,却又自作主张跑来在我家姑娘面前大放厥词!也不撒泡尿照——”
罗扇却不等她说完,只向着身边绿川一摆手,冷冷道了声:“给我掌她嘴!”
绿川当即上前两步毫不犹豫地甩手给了那丫头一记耳光,声音在这寂静夜里分外向亮,且绿川又是个壮实的男孩子,这一手腕甩过去直把那丫头抽得向旁边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一时间又惊又怔地捂着脸说不出话来。
罗扇肃眉冷目,根本不看那丫头,只盯向黎清清:“黎姨娘,夜深人静的,还请约束好自己身边人,莫给自己招来麻烦。像我们这样的下人,半夜里出来闲逛至多说是睡不着跑出来赏赏月色也就糊弄过去了,可您这样的身份就不好解释了,把别人招来,对您所剩不多的名声怕又是一场致命的打击呢。”
罗扇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刻薄难听了,黎清清再怎么矜持也不由得变了面色:“你——小扇儿姑娘,我黎清清是哪里得罪了你么?须知说话行事要给人留三分余地,话莫说死事莫做绝,我黎清清眼下虽光景不堪,却还未到穷图末路的时候,你这般口不择言地侮辱与我,当心惹祸上身悔不当初!”
罗扇却笑了:“得罪我倒谈不上,只是你这般处心积虑地想要把我家爷拉下浑水,却又是何居心?黎姨娘怎么说也是百年世家出身的名门闺秀,身为我府二爷房中人,却令丫头私传信件与二爷亲侄邀于半夜相会,这就是你黎家的门风么?姨娘不把名声当回事,我们爷的名声可没那么廉价,劝姨娘收收不该有的心思,学一学如何自重自尊,以后莫要再无风起浪攀扯不该攀的人,彼此见了面也好过些,免得大家尴尬!”
“好一副伶牙俐齿!”黎清清不怒反笑,眼底透着幽凉,“白大哥身边有你这么一个贴身得力的人儿,想来在这内宅里也能事事顺遂了,只不知白大哥几时将扇儿姑娘正式抬举成姨娘呢?有白大哥这么宠着护着,扇儿姑娘倒也不必担心将来的主母会压在自个儿头上了——只是万事不要太过才好,主子的事掺和得多了就成了恃宠而骄,难免要受主母拿捏,说到底,再得宠也是个奴才身,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千万别被一时眷宠冲昏了头脑才好。”
“黎姨娘今晚是来给我当知心姐姐的么?”罗扇也不自称小婢,只管淡淡笑着看向黎清清,“如此温言良语怎不留着去讨二爷的欢心呢?姨娘对人情世故这么通透还逃不了捱二爷的鞭子,我若是听了姨娘的‘忠告’,万一回去后也要捱我们少爷的鞭子可怎么是好?我这身皮实在比不得黎姨娘的厚,捱顿打能死半条命,再没精力半夜爬起来到后花园与人相约的,如此想来还真真是佩服黎姨娘生了副又厚实又粗糙的好皮囊,真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捅破这层厚皮呢!”
旁边站着的绿川听到后面这两句险些笑出来,然而不合时宜,只好生生忍住。
黎清清再深的心思也被罗扇这番话气得发起了抖,一双美目瞪了罗扇好半晌,终究还是强强压住了胸中火气,唇上挽起几丝苦笑:“扇儿姑娘,你看了那信后会对我如此也不足为奇,只是请你体谅我的处境,你我同为女人,试想你若身处我这样的境地,除了听从摆布还能怎样?那年我父兄为了家业着想,硬是要用我来与白家联姻,在家从父,我也只能服从家里安排。所幸白大哥对我很好,我亦感念自己遇上了百年难得的好男人,便将全身心都托付与了他……无奈造化弄人,家父竟未能等到我出嫁那天,匆匆撒手人寰……婚事不得已就这么断了,我一介女流,如何能凭一己之力与礼教、与家族对抗?虽是辜负了白大哥一片真心,可也的确并非出自我之本意。扇儿姑娘,我已将女人最宝贵的东西给了白大哥,难道你与他还再怀疑我么?我若有异心,大可通过别的法子达到目的,我黎家虽比不得白家,到底也是有财有人的,退婚之事是我家里先提出来的,若是预谋,我又何苦牺牲自己的贞操,如此得不偿失之事,我有什么理由要去做呢?这一回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只是……只是不想就这么死在那人的手里,我只是想试着同命运抗争一回……举目整个白府,唯一能帮我的也就只有白大哥了……那封信只是希望能唤起他对过去的一些回忆,怜悯我的处境,我是绝对没有要重新回到他身边的意思,扇儿姑娘大可放心,白大哥还是你的,你这个醋实在没有必要吃,何况助我出府,其实对你更加有利不是么?从此后我这个‘过去’就彻底消失在你的眼前,眼不见心不烦,对你只有好处,还望扇儿姑娘眼光放长远些,帮我说服白大哥,否则……我真不知道明日要怎么熬过去……”
罗扇仰起脸来,对着夜空深深吸了几口满是湖水潮味儿的空气,黎清清望着她,见她之前还在微微发着颤的身躯忽地挺得笔直,白玉似的面庞沉静得波澜不生,一对眸子亮得惊人地望过来,黎清清这才发觉,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姑娘其实很漂亮,周身上下、从内而外都透着一股子难以表述的神采,正是这光华灼灼的神采使得她站在藿城第一美人的面前竟也丝毫不显逊色。
“黎姨娘,”罗扇声音像是幽谷清泉,凉意沁人却圆润舒滑,“你是个可怜人,可怜到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用败坏自己名声的法子来达到目的,名声之于女人何等重要?你却总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它,可见在你的心里,利益是重于一切的,所以哪怕你可怜到死,我也不会施予你一丝一毫的同情——当然,曾经尊贵如你者,大概也不屑别人的同情。
“黎姨娘,废话我不想多说,你想怎么作践自己是你的事,但是你若想把我家爷也一并拉下水,也得先看看你有没有能耐过得了我这关!失贞这种事比女人性命还重要,你把它写在信上让个小丫头拿到绿院去,就不怕这信落到别人的手上么?你明知道绿院现在的规矩是不准任何人擅入,你这信根本无法由小丫头亲手交到我家爷的手里,这中间只要一转手,就有可能被别人看到,相当于你把自己的这条命就这么随意地交到了一个小丫头和一群不确定的人的手里——黎姨娘,就算再傻再没成算的女人都不会做这么没把握的事罢?
“这府里谁不知道我家爷疯疾未愈,你送那封信来给他看,究竟是指望着他看懂呢还是看不懂呢?你说今儿要是逃不出府去,明儿只怕就熬不过去死在二爷手里,可你却把这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交付在一个疯子的手里,这做法不是很离谱很莫名其妙么?哦!我知道了,你其实是指望着爷这疯疾是假扮出来的,看了你这信会担心你胡乱攀咬硬是捏造出来一个‘肌肤之亲’的事实散布出去,使得白府陷入叔侄共妻的丑闻,便会不顾再扮傻装疯跑来找你,以达到你真正的目的,是不是呢?
“或者,你相信我们爷是真的疯疾未愈,这封信也本就不是给他看的——明知进不了绿院还让小丫头来送信,显然这信你并不在乎我们爷能否亲手打开,前一阵子大太太闹了这一场,怕是人人都知道我罗扇是爷身边儿得用之人,所以你推测这信送进绿院去之后,十有八九是由我来拆开,因此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除去你认为我们爷是装疯这一可能之外,另一可能便是你这封信其实根本就是写给我看的?
“黎姨娘,一块旧帕子上滴几滴血能说明什么呢?我上个火流个鼻血随便拿帕子一擦就能造出个元帕落红来,只不过你这算盘打的就是任谁也不敢相信你会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法子来达到目的罢了,可惜,自从那年选贡会在船上我亲眼目睹了黎姨娘你割腕放血之事后,对黎姨娘你的狠辣冷酷深有所感,所以呢,你用这种自损的法子在我看来并不稀奇。
“再说到我们爷的那封‘亲笔’信,你曾与我们爷相处过一段时日,手头上有他的手迹不足为奇,想要模仿他的字凑成这么一封信并不很难不是么?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也能用黎姨娘你的那封手迹捏造出一封你的‘亲笔’信来,再加上那块元帕,一起送到老太太面前儿去,信的内容写些什么好呢?我想想……唔……就这么写好了:
“‘白大哥,清眼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白莲衣****对清鞭笞加身、动用私刑,这地狱般日子清实是再难忍受,望君念在旧日情缘解救清于水火,清深知对不起白大哥处甚多,然清何尝盼望一死?恳请君助清跳出火坑,若不相助,清必当玉石俱焚,假冒落红元帕一幅及君亲笔递与君母,哪怕落个身败名裂也要恨个痛快!’
“——如何?黎姨娘,我这段话里每一个字你那信上都有,只需打乱顺序临摹成以上内容递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见你诋毁她最心疼的小儿子,又威胁她的嫡长孙以捏造叔侄共妻之丑闻,你觉得她会信谁呢?你能想像得出她会怎样处置你么?黎姨娘,知书达礼如你者,不会没听说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句话罢?
“今晚这一遭,不管黎姨娘你是想试探我们爷也好、离间我与爷也罢,甚至哪怕你就在四周布了人准备将我拿住除去,我都想奉告黎姨娘一句:我们爷虽然疯疾未愈,却也不是谁都能拿捏算计的,上有大老爷疼着,下有我们这班誓死追随的仆下敬着,谁敢谋他一分,吾等必将以针还针,谁敢伤他一毫,吾等必将十倍以报!劝姨娘守好本分,莫要自讨没趣,免得最终赔尽了名声和自尊,落得个人见人唾的凄惨下场!”
罗扇这一番痛快淋漓,直把黎清清说得脸色铁青浑身哆嗦,身旁那丫头看了看罗扇又看了看黎清清,忍不住咬牙搭话:“你这番话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你们爷与我家姑娘确曾有过肌肤之亲,如今你不想承认也得承认!有胆把他叫来同我家姑娘当面对质!”
“你这攻心计实在用得不怎么妙,”罗扇笑起来,脸上一派轻松,“想是指望着我醋意大发一个冲动出个昏招当真把爷给你们带来呢?很遗憾,对我来说,你黎姨娘就是我家爷鞋底子上的一点灰渣子,随便一磕就不知落到哪个旮旯里去了,我犯得着去计较我家爷是走的哪条路把你这渣子给沾到鞋底儿上的么?”
“你——你这小贱人!”那丫头气疯了,上来便要揪打罗扇,绿川早便闪身挡至罗扇身前,两把就钳住了那丫头,毫不费力地将她推得摔在地上。
罗扇从绿川身后探出头去,弯起眉眼望着面孔已近扭曲的黎清清笑:“顺便告诉黎姨娘一声,我既然敢半夜来赴你这个约,自然是做了万全准备的,前一阵子在绿院门外把守的那上百名壮汉此刻就在府外待命,与我同来的还有绿院十几个壮丁,就隐身于这假山石后,若我再过一刻还回不去绿院,只怕外头的人就要硬闯进来直接奔了蓝院找你黎姨娘要人了呢!夜深风凉,黎姨娘莫要在外久站,免得夜路走多会撞鬼,我这就要回去了,希望以后与黎姨娘不再有任何交集才好。”
说罢,罗扇就施施然地转身负了手,踏着遍地月光绕出假山群去了。
黎清清瞪着罗扇离去的背影僵立良久,直到那丫头忍着身上被摔的疼痛起身过来搀扶她,这才从胸中呼出一口闷气去:“这丫头竟是个棘手的,我们都大意了。”
“狗仗人势罢了,姑娘就不该放她走!洒了迷药的帕子都准备好了,只要迎风一甩,那小厮也能一并放倒!”贴身丫头气犹未消,恨恨地说道。
“终究没能确认白沐云是否是装疯卖傻,把她弄死只能给咱们凭添许多麻烦。”黎清清淡淡地说着,“死”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就如“笑”字一般轻松,“何况我们并不能确定她所说的在附近埋伏了人的话是真是假,要除掉她也不急在一时,何必打草惊蛇。”
“倘若白大少爷已经恢复了神智,那我们岂不是要被他记恨上了?”那丫头是知道以前白大少爷的行事作风的,说着这话的同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怕什么,”黎清清冷丝丝的语调毫无波澜,“在这白府里,除了白大老爷,哪一个不是他的敌人?明日我们便将他装疯卖傻的消息散布开,不必我们动手,只卫氏和白莲衣就够他应付的,更何况还有……”
一行说着一行就转身往蓝院的方向去了,假山石后几个黑影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直到临近蓝院的后门,黎清清才略微摆了摆手,黑影们便悄悄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二少爷就要回来了罢……”黎清清仰头望月,轻轻地叹了口气,“实是不愿让他经受即将到来的这一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