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瓜的头垂在凳子外面,头发散乱,随着棍子的抬起落下发出伤兽般的呻吟。孟管事身后的一个婆子几步过去,揪扯着她脑后乱发硬是令她抬起头来,一样的满脸涕泪,唇角还破了,下巴上蹭着血。
“说!”孟管事不能逼问,但那婆子能。
金瓜费力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对面的罗扇,又看了看旁边的小钮子,气虚力竭地开口:“小……小钮子……”
小钮子在旁边听到,疯了般尖叫:“金瓜——你胡说——你血口喷人——你收了小扇儿多少好处?!你——”
金瓜却是恍若未闻,只管继续颤抖着往下说:“……小钮子……前一阵子……才刚来完月事……我见过她……她在房里洗沾了血的……亵裤……”
小钮子怔了一怔,便是嚎啕痛哭:“金瓜……金瓜……正是这样的……”
孟管事闻言笑了:“如何?小扇儿,这两人皆可作证,你还有什……”
金瓜却在那厢仍未停口:“小扇儿……小扇儿来月事的日子……同我一样……我们两个……一起……一起洗的妇带……一起去的厕所……我看到她来了……我看到的……”
孟管事眼底闪过尴尬和羞恼,声音带了冷厉:“好个憨丫头!不成想竟是个工心计的,既不想得罪这边又不想得罪那边,到了这步田地竟然还想着充好人!比那相互攀咬的更加可恶!给我狠狠地打!且看你还敢不敢耍这滑头!”
执棍的两个婆子闻言果然愈发使力,抡圆了狠狠落下去,砰砰地击在肉皮上,发出几欲令人窒息的闷响,金瓜本是最怕疼的那个,方才便属她哀嚎的声音大,这会子却不出声了,只管憋青着一张脸,死死地咬着嘴唇,倒似是把天生的那股子犟劲儿给引出来了。
小钮子在旁边哭着喊她:“金瓜——你怎么那么傻……不值的啊——你就说了罢——”
金瓜却不看她,倒是费力地低声开了口:“钮子……今日起……你我情分……就此了断……从此后……路归路……桥归桥……”
小钮子怔忡着,呜咽着,哀吟着,看着自己这个本以为再了解不过、而此时此刻却好似从不相识一般的朋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罗扇泪水模糊了视线,金瓜不傻,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包容得下,小钮子前段日子表现失常,罗扇不信金瓜就没看出来,只怕她已然猜到这死胎就算不是小钮子打下来的,也与她脱不了几分干系,只是她并没有把小钮子指出来,因为一但罪名落实,小钮子就是死路一条。金瓜也许没心机,但她有情义,一句话害死朋友的事她做不来,宁可同生共死。
罗扇不否认自己有着现代人的冷漠和圆滑,为义气把性命赔进去的事她想都不会去想,可是这一刻,面对着眼前这个女孩子苍白倔强的脸,她做出了同她一样的选择:咬紧嘴唇,不发一声。她不是一时意气用事,她只是……不想被这个女孩子瞧不起,没有其它原因。脑残就脑残一回罢,没有经历过肝胆相照的友谊,就不算拥有一个完整无憾的人生。
小钮子嚎哭了一阵,越来越疼,越来越怕,她怕死,真的怕死,怕到精神终于彻底崩溃,凄厉无比地尖叫起来:“小扇儿!小扇儿!你为何不承认——为何不承认?!平时装着对谁都好,这会子却做了缩头乌龟!虚伪——你虚伪——二少爷升你做二等丫头,你心里头高兴,表面上却装模作样地跑去我面前炫耀!还说什么不想做二等,只想做厨娘——我呸!鬼才信你这话!明明就是虚伪到骨子里的贱人!有胆子爬主子床没胆子认!装着同我们姐妹情深,却连根钗子都不肯借我!还说什么弄丢了——我知道你把那钗子就藏在你那枕头里!天下再没你这么两面三刀的小人了!——小人!”
罗扇根本没有理会小钮子的话,只望着对面的金瓜,只见她面如金纸,连呻吟都没了声音,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了——哪怕负了金瓜想保全朋友的苦心,也绝不能眼睁睁就这么看着她被活活打死——罗扇嘶哑了声音厉声叫起:“究竟谁在说谎——找郎中来把脉便知!孟管事——您的决断一向最是公正无私,小婢恳请由郎中把脉鉴定!”——去请郎中总要花些时间的,如此又可拖上一拖,不管最终郎中指证了谁,起码金瓜可以脱罪,并且到时候还能请求郎中及时为她施救。
孟管事果然对这一点早有准备,闻言便立即就势道:“倒是个主意,我被你们气昏了头,竟早没想起来!来人,去请李郎中来,棍子先停了罢。”
婆子们终于住了手,三个人早已冷汗鲜血湿了一身,小钮子虚喘着,半晌才反应过来罗扇刚才喊了什么,一下子瞪大了双眼,满脸的绝望和恐惧,疯狂地摇着头冲着罗扇哭喊:“小扇儿——小扇儿——你就认了罢——你有大少爷宠二少爷护,便是认了也能活命,你又是孤家寡人,身边没爹没娘,纵然声誉受损也是有限的,何必为难我们……我们都是家生子,上有爹娘旁有亲戚,我娘还给你绣过肚兜,你忘了么?……这罪名若落到我们头上……莫说我们活不成,就是我们全家老小自此后也别想做人了……求求你……小扇儿……你就认了罢……”
“钮子……”罗扇看着她,“不管今日是你认还是我认,你以后都不会被大家当人看了,我现在唯一还在意你的地方是——你以一个畜牲的姿态还能在这世上活多久?”
小钮子已顾不得回嘴,只知反复地念着一句话:“你就认了罢……求求你……认了罢!”
通到后院的穿堂里响起一阵脚步声,看样子连郎中都是早就准备妥了的,这么快就来了。罗扇没了丁点儿力气,把头垂在凳子旁,心里不住祈祷着金瓜要挺住。
脚步声进了院子,却似来了不少的人,就听得一个声音清朗朗地笑道:“好家伙,大晚上的这是做什么呢?我还道深夜造访太过失礼,正想着怎么赔罪,不成想你们这儿竟是这般热闹,敢情儿我还来巧了!”
——这声音——罗扇从没这么讶异过,抬起头来望向说话之人——方琮。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这,这说不通啊!是谁也不该是他啊!真的只是凑了巧吗?罗扇看见了方琮身后的绿田,正冲着她做着安慰的表情——真的是方琮?!这也太离奇了些吧……
方琮身后跟着十几个人——这一回却不是油头粉面的娈童了,而是货真价实的壮丁跟班,个个虎背熊腰,横眉冷目地立在那里,把一干绿院的丫头吓得挤作了一堆。
孟管事自是识得方琮的,当然不敢怠慢,早便起身相迎,心下也是疑惑他的突然来访,面上却带着疏离有礼的笑意,行礼道:“教方少爷见笑了,不过是些琐碎家事,奴婢正在这里管教下头,不成想冲撞了方少爷,还望少爷见谅。不知方少爷此时光临有何要事?我们大少爷近日不在府中,若需传话可交待绿院的丫头们,待大少爷回府后可为少爷转达。”
方琮看也不看罗扇一眼,只管笑着道:“若非有万分火急之事,我也不会深夜冒昧登门——这绿院里是有个叫小扇儿的罢?我就找她,请管事叫她出来,我赶紧带了人走,还有事要办,耽误不得。”
孟管事一听便更是疑惑了:这方琮不是一向只喜男风的么?几时又同小扇儿那丫头搭上了?太太安插在各处的眼线也从没递过这样的消息,难道这丫头的本事已经大到如此地步,连方琮这种人物都能收为己用?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孟管事暗道事情不妙,一行给身边心腹婆子施眼色一行冲着方琮赔笑:“爷既有急事,我们自当全力配合,只小扇儿这丫头才刚犯了事,正依着府规领责,面目不整的,大晚上再惊了爷,还请爷至上房喝盏茶稍待,奴婢叫她去换过衣服打理整齐再随了爷去,可好?”
旁边的婆子收到孟管事眼神,悄悄地挪动脚步往穿堂方向过去,穿堂通往前门,孟管事是要她赶紧去紫院通知卫氏,然而婆子才一从穿堂出来就被人一记闷棍打得晕在地上,暗影里一个汉子咧咧嘴,低了声嘟囔:“又让方爷忽悠了,以为带着弟兄们来是闯龙潭虎穴的,没想到沦落得对个糟婆子动手……”
方琮正在里头笑:“管事不必客气,区区一个丫头片子,模样儿再惨也不至于吓得方某夜里不敢睡觉,我的事十万火急,容不得再耽搁,这就可以走了,有得罪之处,容方某日后登门负荆请罪。”说着只作随意地冲着丫鬟堆儿里点了两下,“你们两个,把那个小扇儿带出来,我这里都是男人,不好碰你们姑娘家。”点的却是绿萝绿蔓。
孟管事心知夜长梦多,今儿这差使若不能办成,卫氏那里她可不好交待,说不得几辈子的老脸就丢光了,因而暗自一咬牙,看了眼罗扇身旁执棍的婆子,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她解下来交给方少爷带走。”
那两个婆子即刻明白了,抢在绿萝绿蔓走过来之前丢下棍子去给罗扇松绑——孟管事这次来是做了多手准备的,棍子打不死还有藏在执棍婆子镯子里的毒药,毒药用不成还有隐于袖口内的一排钢针——反正今儿这三个丫头左右难逃一死,区别只是死前受哪种罪罢了。
两个执棍的婆子都不是傻的,当然明白孟管事的意思:小扇儿绝不能被方琮带走,所以——现在就让她死。一名婆子腕子上带的银镯子是经过特制的,里头中空,藏着吸入即死的剧毒,外头雕着缠枝莲花纹,轻轻一按那莲花,便能令镯子打开个小口,只要动作隐秘地往罗扇鼻下一凑,顷刻间就能让她翻着白眼去见阎王。届时只说她是受了几棍没撑住,方琮总不能客大欺主地要求为一个奴才验尸鸣冤罢?
而之所以一开始不用这剧毒,当然是为了堂而皇之地坐实罗扇的罪名,以令卫氏的这一局有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好堵住白大老爷回来后的追究。
两个婆子上来给罗扇松绑,一个掩护,一个去拨弄自个儿的镯子,手指才刚摸上镯面儿,一条胳膊就从身后过来拨开了她,却是方琮挤上来,蹲身在罗扇面前望着她笑:“我这事儿急得火烧屁股,先问问你,你一边儿答着一边儿跟我走,耽误了我的事,可不是一顿棍子就能抹过去的,听明白了么?”
罗扇自打方琮进了院子,一直强撑着的精气神儿就散了架,此刻人已是奄奄一息,强逼着自己别晕过去,气虚地应着:“明……白了……”
“我问你,那道煎炒烹炸八大碗的做法是怎样的?你给爷细细讲来……”方琮待绿萝绿蔓赶过来了,便站起身让出地方,由她两个给罗扇松绑。
罗扇心道什么乱七八糟八大碗,这位方爷还真能随口瞎掰,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努力睁开眼睛看向方琮,嘴里已经发不出声音,只用口型和他道:“救金瓜……”而后就真气涣散,彻底人事不知了。
孟管事在旁边心急不已,暗骂那去请卫氏的婆子办事不利,这会子居然还没有人过来接应,总不能当真就让方琮把人带走,思来想去索性一咬牙,走上前来将方琮拦住:“方少爷,这丫头已经晕过去了,您这事儿再急也得等她醒过来才能办不是?正好方才奴婢已经叫人去请郎中了,您不妨先等一等,待郎中来了先将这丫头弄醒转,您再带她走也不迟,否则您这会子带她出去了,一样也得请郎中来,反而耽误时间,您看呢?”
方琮一挑眼儿,似笑非笑:“爷的府里自备郎中,比等你们郎中过来不快么?这便走了,莫再耽误爷时间。”说着便要迈步。
孟管事硬着头皮拦在前头不肯让开:“方少爷,小扇儿毕竟是我府犯了事的下人,您这样带走她,奴婢不好向上头交待,不若稍待片刻,待奴婢去回了太太请个示下,也免造成彼此间的误会,我们大老爷此刻未在府中,家里只有太太在,您这样半夜造访又带走府里的丫头,只怕传出去于您的名声有损,我们表少爷那里也不好同太太……”
方琮哈地一声笑了:“名声几两一斤?你想要,爷三文钱卖你十万斤!跟爷谈名声,真真是本城最大的笑话!你若不说这话还好,既这么说了,爷我今天还就非得把人带走不可了,我倒要看看谁敢跟爷谈名声!——来呀!”
众壮汉齐齐一声喝。
“家伙抄起来,给爷前面开道,不论男女老少,挡一个打一个,挡两个打一双,打伤打死,有爷担着!”方琮话落,众壮汉又是一声应喝,齐刷刷由后腰里抽出一臂多长的棍子来,这棍子却不同于那些婆子们手里的长棍,黑黝黝沉甸甸,实打实的铁棍子!方琮一指人堆儿里站着的绿田,“你找几个人,抬了凳子上那俩丫头一并跟着爷走!”
孟管事闻言快步上前高声叫起:“方公子!你这般做为忒没道理!这三个丫头均是我府下人,你凭何强行带走?!不怕传出去——”
话未说完,便见方琮冷冷一记眼神丢向旁边一名壮汉,那壮汉抬手一棍过去,正中孟管事肩头,便听得她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惊起满院婆子丫头一片呼声。
绿田自方琮发话后便未再理会孟管事如何,只管叫上绿泽绿川和绿野上前抬起凳子上的金瓜小钮子,那厢方琮一甩袍摆:“开道回府!”便昂首阔步在众壮汉前呼后拥之下扬长而去,剩了一院子的白府下人面面相觑,良久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