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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曲(3)

“其六,此去罗城千山万水,路费至少上百两银子。如果带仆役前去,费用更大。这路费将是一笔沉重的债务,会压得你直不起腰。”

说到这里,他将数点理由作了归纳:“总之,去此地,既不能施展才能抱负,又不能得丝毫银钱之利以补贴家庭,相反还要债台高筑,还有性命之忧。”他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冒烟的喉咙,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你家中衣食尚有,何苦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不如向上司交还凭证罢任,回家乡永宁过个安稳日子。”

一番话,说得成龙心惊肉跳,心冷如灰。

他的内心在七上八下地激烈斗争。要说罗城自然环境差, 瘴痨之气严重,中国大地又有哪个地方没有缺陷?六朝古都南京,虽为天下繁华之地,但夏天热如蒸笼,素有火炉之称。湖南素称鱼米之乡,但柳宗元任职的永州,却是毒蛇出没之地。即使号称天堂的苏杭一带,夏天湿热易生热痱,冬天阴冷易害冻疮。至于民风强悍,在战事频频,民不聊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中国大地,恐怕绝少有陶渊明笔下那个其乐融融的世外桃源。还有财痩民穷,自己做官并非为了发财,因此即使财痩民穷又有何妨?想到此,他不禁对同年正色道:

“荒芜之地,都是国家之土。我既为官,岂可避险拣易?古人道:见利勿趋,见害勿避。成龙读书数十年,半生蹉跎,岂不知这个道理?古人尚且知义不避难,成龙岂可知难而退?人生在世,岂能老死乡下毫无作为?”

说完,丢下那个满面忧色的同年匆匆而去。

然而,当他走在路上,细想同年王吉人的数条理由,其中的一条,如一把利剑直击他的胸口。他最不愿看到的是百姓稀少,整个县城只有几十户这样的现状。自己读书的目的当然主要为了做官,为了施展自己胸中才学,一展平生抱负,为国为民做一番贡献,可是只有这么点百姓,怎能施展自己的宏图大志?

这么一想,他不禁连连叹息:我怎么这样倒霉?好不容易抽得个知县,禁是这么个鬼地方--一个人口仅是几十户,毫无才能可以施展的弹丸小城!

离家越来越近,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走进家里,疲乏和思虑压得他已无法承受,他一下子倒在床上起不来了。他接连躺了两天,李氏安人和妻子邢氏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虚弱。叫他,他不答应。于是李氏安人只好去找德高望重的夏老太爷。

“你此次回京,得了啥官职?”夏老太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到他的床前。

于成龙躺不住了,只得坐起来回答:“抽到县令一职。”

“这是好事呀,却为何这般愁眉苦脸?”

他只得说出了自己的最大忧虑:“别的我都不怕,只是罗城居民稀少,整个县城仅几十户,我去那里当光杆司令,这叫我怎么施展胸中才学和平生抱负?”

夏老太爷一听,乐得大声道:“你运气太好了呀,居然抽了这么个最容易出政绩的好地方!”

“老太爷,此话怎讲?”

“城小人稀,容易治理。随便一努力,便出政绩,出成果啊!”夏老太爷道,“这就好比一张白纸,随便画上一笔,便能让人看到,若能画上两笔三笔,就是不小的政绩。一出政绩,便很容易升迁,若升到州府一级,你还愁英雄无用武之地吗?”

说完,用拐杖接连乒乒地叩击了几下地面,拨转身走了。

于成龙听罢,不禁怦然心动。他当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中堂母亲的窑洞,说:“娘,我选了广西柳州府罗城知县。我们永宁离那里千山万水,要花不少盘费。我准备到亲戚朋友处借一些。”

于成龙在外奔波了三天,傍晚回到家里,心情异常苦闷。邢氏见他愁眉不展,便问道:“老爷赴任的事筹备得如何?”

于成龙道:“能借的亲戚都借了,只借得四十五两,加上家里凑的十两,总共也只有五十五两。此去罗城路途遥远,我去赴任还得带几个仆人,一行人至少需要一百两银子。这样,还差了将近一半!”

邢氏不作声地回屋里了。不一会,她拿来一个小布包,交给他,说:“这是我娘给我的传家宝,你拿去变卖了吧。”

于成龙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金戒指。这是当年结婚时妻子的陪嫁之物。

看着这个黄澄澄的戒指,于成龙说:“贤妻,这结婚戒指,怎好轻易拿去变卖?”

邢氏道:“没关系,就算你欠我的,等以后你有能力了,再给我重新打一个就行了。”

于成龙估计了一下,这个戒指大约值五两银子。现在总共有六十两银子,但离一百两还差了许多。他急得心头冒火:这欠缺的四十两从何而来?如今该借的都借了,该想的办法都想了,真可谓山穷水尽了!

第二天傍晚,李氏安人回到家,把一大包银子交给于成龙,说:“龙儿,这是四十两银子,不知现在你去广西上任够不够?”

“娘,这么多银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于成龙又吃惊又疑惑。

“我去娘家走了一趟,借了点银子。”李氏安人淡淡地说,“你去广西上任,家中田地反正多种不了,我就卖了两亩,得了十两银子。另外我还给你物色了两个仆从,一头毛驴。一个是我娘家的表亲,名叫苏朝卿,是个青年秀才。估计他可以给你当个助手。”

接着大儿子廷翼也给他找了两个仆从,说好工钱到罗城再付。

于成龙笑了。如今终于可以前去罗城赴任了!他怎不高兴?但一会儿,他接着又担心起来。我得把实情告诉已经成年的大儿子廷翼。他说:“我上任的罗城,是个贫穷地方。我做官在外不能照管家里,你要担起全家的担子,莫惦念我。”

正说着,忽然,年仅九岁的小儿子嘤嘤哭道:“我那窑洞怎么没了?”

于成龙一听感到莫名其妙。仔细一问妻子,方知母亲暗中把两间正屋窑洞卖给了别人,只留下两孔窑洞,和一间用于养猪鸭的小矮房。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

“娘,娘,我不去上任了!快把那两孔正屋窑洞赎回吧!”

李氏安人笑道:“不要说傻话。财产是身外之物,儿的事业才是最要紧的。你快快前去上任,免得耽误了行程。”

于成龙望着母亲,禁不住泪流满面。他连磕三个头,向母亲发誓:

“我此去,定要做一个百姓爱戴的清官、好官!”

五月初四,于成龙终于动身了。

他晓行夜宿,一路南行,很快来到了临汾府的吉县。他吩咐在此住两宿,大家好好休息休息。他道:“这里有著名的黄河壶口瀑布!我们一起去看看。”

第二天,于成龙起了个大早,骑了毛驴,三四点钟便向黄河壶口瀑布出发了。恰逢月半,一轮明月高挂。大约上午九点多钟,便到了壶口瀑布处。

远远看去,在晋陜一片大峡谷中,滚滚的黄河水在峡谷中奔腾,并矗立起道道水雾。随着离瀑布愈来愈近,那瀑布声也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响。来到瀑布旁边,只见陡峭的峡谷中,有一道足有数十丈的浑黄的水,排山倒海,奔腾而下,隆隆作响。于成龙爬到离瀑布最近约有十余丈的峡谷中部的岩石上,只见水声澎湃,惊涛飞卷。那浪花如暴风裹挟着骤雨从天而降。

于成龙脑海里顿时闪现出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黄河,这条中华大地的巨龙,在壶口所展现的神威,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黄河一路奔涌而来,尽管沿途有高山阻挡,有峡谷切割,历经九曲十三弯,仍认准大海这一目标,百折不挠而永不回头!他为面前这壮观无比的壶口瀑布而惊叹和陶醉,暗暗下定决心:“在生命的征途中,我应像这壶口瀑布一样,矗立起一道令人惊叹的亮丽风景!”

当天回到吉县住了一宿,第二天继续赶路。走了三天,来到稷山县。这里有一个在崇善寺书院一起读书的同年武秀才。不久前,于成龙听说他身体不太好在家休养。想到此去广西,不知何时方能再聚,便停下脚步来探望。

武生见到于成龙,大喜,忙置酒菜款待。当听说于成龙是去边远的罗城任知县后,不免有些担忧道:“罗城偏僻穷困,又是少数民族,去那里不但不能发财,恐怕连日常生活也困难呢!”

成龙道:“我此去绝不以温饱为念,办事誓不负‘天理良心’四字!”

武生立即下床挺身,恭敬地祝贺道:“心清则廉,廉则得民。果真能如此,必定能成为海瑞一类廉吏!”

告别武生,于成龙一行跨过汾水,一路南下。天气炎热了起来。走着走着,于成龙突然觉得胸膛有一种似乎想吐又吐不出来般的难受,整个人顿时像软蚕一般。众人看到前面有个路廊,便七手八脚将县令扶到路廊石凳上。众仆役不知他得了什么病,慌得不知所措。

路廊里有两个过路人在乘凉,见此情景,连忙道:这是中暑发痧。一个中年男子连忙拿起路廊里供人饮水的勺,从旁边的井里舀了半勺水,然后伸出中指和食指,蘸了点水,在于成龙的脖颈上边蘸水边拧,接连拧了五六处,拧得皮肉紫黑紫黑,于成龙方才睁开了眼睛。

“这是发痧,若不及时救治,要死人的。以后若是中暑,就像刚才我这样刮痧。”中年男子道。于成龙谢过两位,一身疲乏地骑上毛驴继续赶路。

天气越来越热。于成龙越来越水土不服。他每天吃不下饭,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几个仆从劝他休息几天,他不肯:“上任日期有规定,若不能按时赶到,要受惩罚,要降职甚至革职呢!”

就这样,他们每天起早贪黑赶路,奔波了两个月。当到达湖南冷水江时,再也走不动了。于成龙病倒了,上吐下泻,身子一阵冷一阵热。没办法,只得拿出一钱碎银,到药铺买了点药吃了。将息了一天,冷热刚退,吐泻刚止住,他便又要赶路。众仆役不肯,他坚决要行,众人只得挑了行李,扶他上了毛驴。谁知他刚一坐上毛驴,便觉得头重脚轻,眼前一黑,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没有办法,他只得再在此处将息了一天。

随后继续带病日夜兼程。这一天,终于赶到广西桂林。

巡抚正在官衙批阅公文,忽听衙役报告:“新任罗城知县于成龙前来拜谒。”

“传他进来吧。”巡抚吩咐。

“抚台大人,罗城知县于成龙前来报到。”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巡抚抬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此人脸色黧黑,两眼深陷,如同猴子。脸上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唯有两只眼睛闪出两束熠熠的光芒。虽穿了衣服,但仍可看出两手瘦骨嶙峋。

“你病了吗?”

见巡抚问,于成龙连忙禀告道:“我从山西动身一路南行,水土不服。不瞒大人说,我从冷水江就病倒了,一路抱病前行方才到达这里。”

巡抚怜惜道:“看你如此模样,不要急着上任,还是先住在省城,请郎中调治,待身体康复后再去吧。”

“大人,我还是早点到达罗城,早点熟悉情况理事吧。”说完,充满感激和期待地望着巡抚。见巡抚并无反对之意,便告辞而出。

看到于成龙瘦弱的背影飘出大门,巡抚喃喃地说:“真是一个铁汉!”

于成龙与众仆役径往柳州府而去。他紧咬牙关前行。当到达柳州府,他的病体大为好转,仿佛百病脱体。他高兴地说:“老天也保佑我到广西任职哩,我得好好干!”

拜见了柳州知府,于成龙在府衙签换了文书,便精神抖擞地往罗城而去。

此时,他根本没想到,罗城有更大的灾难在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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