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句话,惹得黄士郎眼眶发红,转过身去,说:“我男子汉大丈夫,干嘛要陪你哭?”
话虽如此,他的肩膀已经微微抖动,任谁都想要个妈妈,但他却自小没有。他已经不记得妈妈的样子,却还记得她半夜为他盖被子的温暖,记得她喂他吃饭的柔情,记得她把他搂在怀中的母爱……
两人再一次于一室之中哭泣,上次是为了影片痛哭,这次却是为了各自的母亲各自无声抽泣,唱起死亡的悲歌。
第二日的葬礼,孙熙戴孝跪在灵堂,来祭拜的人络绎不绝,有些孙熙从未见过,她甚至怀疑这些人是否真的认识母亲。贺家的人一早就到,秦月娥拉住孙熙的手说:“孩子,以后我会待亲家好好照顾你。”
孙熙抬起头,用大眼睛看着她,眼神中闪着一丝感动。秦月娥突然觉得这孩子今日像是换了一个人,与别不同,但到底有什么不同,又说不出来。
贺攸清穿了一身黑西装,木口木面地给龚真珍鞠躬上香,家属谢礼之后坐到最前排。贺家人算是给足了孙家面子,除了贺家小女贺攸彤因为留学在外没有出席之外,贺家全数出席,占了第一排的大半位置。贺良儒拍拍孙孝之的肩膀说:“老孙啊,节哀顺变。”
孙孝之点点头,说:“两个孩子的事真是节外生枝,看来婚礼得明年再办。”
贺良儒却说:“现代人还搞老迷信吗?照我说,婚礼下个礼拜还是照常举行。孙夫人也想早日看到女儿出嫁才对。”
“但是按照礼数……”
贺良儒扬扬手,说:“老孙,你向来不是个假规矩的人,怎么婆婆妈妈的?我们两家早一日结成亲家,我们的关系就早一日稳固。这个道理不是要我点破吧?”贺良儒最近在新一代高清宽频技术的招标会上失利,贺氏股价因此下挫,他急需贺孙两家联姻的消息刺激股市。
孙孝之心想:“如果孙熙为她妈妈守孝,明年再嫁入贺家,我们两家的股价恐怕都会受到影响。反正迟早要嫁,还是早一日把她嫁出去省心。”
他说:“好,老贺,那就依你的意思。”
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就在孙熙斜后方的位置,她竖起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她知道父亲绝情,但没想到他这么冷血,在母亲丧礼当日与人谈论如何将她留下的唯一女儿卖出去。
她再一次对父亲死心,单薄的身子颤抖得更是厉害。正在此时,灵堂之中突然骚动起来,宾客们开始交头接耳,孙熙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并未察觉。直到一个女子拉住她的手,说:“姐姐,节哀顺变。”
她惊讶地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个如玻璃般透明的可人儿。尽管她穿的是一身白色素衣,但也丝毫不影响她灿若桃花的气质,她的两颊泛着微微的红晕,一双单纯的眼睛惹人怜爱。孙熙认出她来,她就是当日李夫人手机照片中的女子,看她样子大约十九二十岁,翘起的嘴角与孙孝之如出一辙。
孙熙扭头朝孙孝之看去,只见他脸上并没露出慌乱的神色,而是落落大方地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小雪,你怎么那么晚才来?”
“小雪”!她果真就是孙孝之在外面传得人尽皆知的私生女孙雪!孙熙朝孙雪身后看去,果然在门边看到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她穿了一身黑衣服,却掩饰不住她眼睛中的喜色,她正得意洋洋地看着孙熙。
为什么这两母女会出现在这个场合?孙孝之的话解答了一切疑问:“小雪,快去给你大妈上个香,爸爸再宣布你的身份。”孙孝之对孙雪一直疼爱有加,多次想让她认祖归宗,都遭来龚真珍默默的反抗。这几年,龚真珍的身体大不如前,他也就不再提及此事。现在,龚真珍已经去世,他觉得在她的葬礼上把孙家的另外一个女儿介绍给众人认识,让她给大妈上柱香是情理之事。
孙熙这十几年来对他这个父亲说的话言听计从,自然不会像她母亲一样死脑筋,阻挠妹妹认祖归宗。所以事前他也没有提过,是想以孙熙懦弱的性格,就算心里不愿意,但只要木已成舟,她也不会说什么。
孙熙站起来,静静地说:“怎么不让你妈妈也进来,你们可以一起上香。”她说话声很小,小得孙孝之根本听不出她的怒气,反而称赞她:“熙儿,你真是懂事。不过你小妈怕你妈妈不高兴,今年还是让小雪给她上香就好。”
孙熙压住怒火,说:“你怎么知道妈妈会不高兴?说不定她开心还来不及!”没有一个女人能接受自己的灵堂之上,突然出现一个丈夫在外面的私生女,孙孝之今日请孙雪来,还在乎龚真珍的不高兴吗?
孙孝之终于听出孙熙的反讽之意,却不去理她,轻声对孙雪说:“爸爸陪你去上香。”又转头用严厉的语气和孙熙说:“今天是你妈的丧礼,你不要让场面搞得难看。”
他从桌上拿出六根香,交了三根于孙雪,两父女准备一同上香。门口女人脸上的笑意更深,宾客之间的交谈也更加热络,只有贺家上下甚是安静。贺良儒觉得孙孝之这样做大扫颜面,很是不妥,想起他不过是个没文化的苦出身,心里有微带几分鄙夷。贺攸清看到孙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泪背后闪着怒火的样子,知道大事不妙。果不其然,孙熙挡在孙孝之与孙雪面前,用响彻灵堂的声音说:“你要认回这个私生女是你的事,不要让她玷污妈妈的灵位!”
孙孝之最好脸面,他今日的如意算盘是风风光光地认回孙雪,但孙熙这一句话却让他脸面尽失。孙雪委屈地说:“姐姐,是我的错,你别怪爸爸。”
孙熙冷笑:“我没有那么好福气,有你这么大的妹妹。”
她一声大喝,孙雪被她吓得险些哭出来。真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
孙孝之压住声音,说:“你一向识大体,今天怎么回事?你跪回去,要闹脾气回家再闹。别在这里丢脸。”
“家?我有家吗?不是早就鸠占鹊巢,家不成家了吗?孙孝之,你做人不能得寸进尺,你已经把妈妈逼死了,还要让她死不瞑目?”孙熙心里一直没有把孙孝之当过父亲,每次在心里腹诽他都是直呼其名,这次她怒火攻心,竟把他连名带姓叫了出来。
孙孝之抬起手,一个巴掌狠狠地打下去,孙熙脸上马上浮现掌痕,嘴角流下鲜血,耳朵嗡嗡直响。她居然还是笔直地站在原地:“想上香,除非把我打死!”
这一切来得太快,宾客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有的明明想笑,却要强行克制,憋出内伤;有的是龚真珍身前的朋友,为其打抱不平;还有的暗暗惊心,见到孙孝之在亡妻灵前为了私生女暴打亲女,深以为耻……
当孙孝之第二个巴掌下去的时候,贺攸清已经挡在孙熙前面:“伯父,还是请这位小姐先回去,否则场面会很难看。”
孙孝之脸上还有所犹豫,他本来答应要完成爱女多年认祖归宗的心愿,没想到是这样收场。贺攸清说:“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不迟。”
孙雪轻声地说:“爸,我还是先回去吧。不要为了我,伤了你和姐姐的和气。”
孙孝之送孙雪出去,孙熙颤抖不止。贺攸清用指尖碰触她的脸,轻轻擦拭她嘴角的血,问:“很疼吗?”
她抬起头,是迷离的眼神,看着贺攸清眼中的关心,她痴痴地想:“一个陌生人尚且对我有这样的同情心,为什么生我养我的父亲会这样对我?我十几年的乖乖女都是白费,他不爱我还是不爱我!他从小就恨我,就像我恨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