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难的不是开始。而是持续。
行李看起来多,真正收拾起来,该丢的丢,该送的送,剩下来的只满满当当装了两箱。莫燃提着东西的时候,回头看看住了不短时间的院子,心里颇有些恍然。
得到的愈多,失去的愈多。一边向前一边抛舍,人是这样地活着。
“为什么要搬家?”
面对念念的疑惑,她不知如何解释。手心摩挲着小女孩的头顶,茸茸柔软的发丝,质感意外地清晰。
“你愿不愿意和苏叔叔住一起?”
“也没有讨厌……”念念嘟囔着,“但是不搬不行吗?妈妈,我喜欢这儿。”
即使她现在表现得多留恋,莫燃知道那不会维持多久。小孩子的新鲜感会代替不舍,而且在意识到住得更加舒服后,那一点不舍也会被很快丢弃。毕竟她还小,不会有成人那些乱糟糟的复杂心理,想到什么便直接写在脸上了。
苏容康开车过来,嘴角舒缓,长手长脚地下来,帮忙搬东西时身上衣服不免被尘土染脏,气度却是丝毫不乱。
“你歇着吧,我来就好。”
莫燃说,她有些担忧说不出口,这句话的的确确是关心着他的。他睨她一眼:“怎么?你见过大老爷们不动手,反叫个女人辛苦的么?”
莫燃于是闭了嘴。
然而他不消停。每样她整理好的箱子他又非得打开,以挑剔的目光上下翻检一番,看到不合意的便拎出来丢到一边。莫燃看他又勾着一件内衣要丢,有点恼羞成怒地要去夺,被他轻松闪开。
“你乱动我东西干什么?!”
不怀好意地笑,他像是恢复成少年时爱招惹她的讨厌模样,嘴里的话也叫人哭笑不得。“要多少好的买不得,我陪你去选。”
念念穿着蓝底白色波点的裙子,睁大眼睛在旁边似懂非懂地听,手上一根苏容康刚刚带过来的棒棒糖,吮一口,有温甜的奶香。
这么闹着,相当于把东西又重新整理了一遍。莫燃叹气,但是到底没说什么。
雀跃的苏容康,她很少见,现在见着了,几乎要不忍挪开眼光。他短短的发,眉目冷峻,嘴边噙着温柔,又是别扭倔强的神气。西装革履很适合他,然而那外表怎样成熟迷人,骨子里也许还是孩子气。
她怎么会傻到把他错认,容敛是独一无二的,可,苏容康难道就不是吗。她不爱他,她厌恶自己,也可怜他。莫燃眨了一下眼,眼眶有些涩。她希望这一刻自己是爱他的。
那些其实也不要紧。感觉什么的,本来就是虚幻如同泡沫的影子,风吹即散,雨打则消,昙花一现是美的,但枯叶还是要无情被扫。她注意到苏容康盯着有些发呆的自己,眉头不悦地拧起,连忙扯出一个笑。
苏容康不领情,毫不客气地指责道:“笑得真难看,跟哭一样。”
她又笑,说:“是吗。”
“难看死了。”苏容康长腿一伸,跨过中间的行李堆,探手就来捏她的脸颊。她头偏了偏,躲闪不及,被一双有些冷意的手捏个正着。正怔忡着,对上他黑漆漆的眼,冷冷清清的,似乎又含着笑。
“啊……喂,干石灭……”
下一刻她吃痛喊了出来,原来是他恶狠狠地把她脸颊向两边扯,她不满地抗议,说出口嘴型声调全变了,听起来十分有趣。
念念嘻嘻哈哈乐出了声,完全没有帮她的意思。她看男人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突然意识到这样的举止未免太过亲昵,慌慌张张地搭住他的手臂往下扯。
苏容康不情不愿松开手,退后一步,还瞪她一眼,仿佛被欺负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可恶极了。
连念念都失望似的呼出一口气。
“两个小孩子。”莫燃忿忿地,“老的小的都不叫人省心。”
被苏容康挑拣了一遍后东西剩下的就不多了,有些东西他甚至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归为垃圾,莫燃每每要去抢救都被他拦住,说再买就好了。
莫燃从小家里并不缺钱,看到浪费也不是很心疼。不过是恋旧,用过的东西总是更熟悉。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们记录了她的人生。
“我要你是我的。”
苏容康坐在驾驶位上侧头看她,神色过于认真:“不要想从前。你看着我就够了。”
莫燃掐指算这三十年的光阴,一瞬过去也毫不稀奇。年幼时嘴馋,发了蛀牙被家里禁止吃糖,一个人在被窝里伤心了很久,想象今后坐拥天下美味的糖果,小孩子的梦想总是简单。长大一些看到的也广阔,最年轻无畏的时候认识了容敛,以为少年去的地方就是她要经过的路,前方雾蒙蒙一片也不觉可怕。再后来,挫败噩运接踵而来,心里想着往后怎样已经全然无所谓,她一度以为自己再不会有未来了。幸而,又结识了沈衣,遇到了念念。
而现在,她居然会回到这里,并且和不可能的人许下不可能的诺言。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已然无从分辨。其实谁又能说得清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见解,这些理论对自身尚且未必适用,套用在他人身上更是错上加错。莫燃看向车窗外,很多的车漠然交错经过。
她又多了许多需要操心的事。譬如与沈衣的半年之约,她从心底依赖他的温和宁静,却又不得不亲手割断它。譬如如何对待苏容康,如何让他活得长一些,再长一些。譬如念念正在长大,会读书,工作,恋爱,结婚,她要如何去教导她平安快乐,如同世间所有忧虑的母亲一样。
而身后的院子,已经渐渐远去,看不见了。
她再一次,将她短暂的居所,抛掷身后,如同无数次在她梦中上演的场景,再一次永不回头。
“莫莫,你考上大学后呢,我们就出去租个小房子,我们下课后一起回家,去超市买菜,回去煮各种好吃的。”
“……养只小狗吧?那种,”手在空气中胡乱比划,“眼睛圆圆的,乖乖的,笨笨的……”
被质疑了:“养狗干什么?”
“啊,吃饭的时候,不是会有骨头剩下来嘛,就丢给它吃。不浪费,嘿嘿。”
“噢,那有你不就够了。”
“你说什么!”
她记得那些场景,记得黄昏晕染的霞光,记得那天天气预报说第二天会有暴雨,记得风中摇摇摆摆的花香。记得每一句对话,记得手心温暖平静的触感,记得自己嘴角上弯,记得遥远天空飞机呜呜地响。
唯一忘却的,是少年的模样。
“莫莫,你就是执念太重。”
嗯。我知道。她闭上眼,心里轻轻应了一声。好像又看到少年苦笑的脸。温柔的,恍惚的,朦胧的,消散的。
“我也是。”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