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州锦里,长不过百米,歪歪斜斜一条小巷,却因水月庵而名噪蜀中。
水月庵原本没什么名气,建于前朝什么年代也无从考证了,极普通的一座尼姑庵。早些年,还有位老尼照看,三年前,老尼死后,庵便荒芜得不像样子了,连大门上方的“水月庵”三个字也斑驳得只剩下一个大框框。去年春上,不知打哪儿来了一位年轻女尼,携一老妪借宿于此,庵里又渐渐有了生气。
据说那女尼明眸皓齿,身段妖娆,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时常惹得街坊间的小混混们想入非非,欺她一老一少弱妇人,千方百计戏弄人家。
更有些胆大的登徒子,仗了一身蛮力,夜里翻墙越壁入庵内欲行不轨,却无不遭人斩断了头颅,抛尸庵外。于是,街坊间便有了那老妪乃女剑仙之说,谣言盛传于茶肆酒楼,连挨近水月庵的悦来客栈都跟着沾了光。南来北往的客商们常说,住悦来客栈,安全!究竟是何缘由,谁也说不甚清楚。好事者却很认真地说,还不是靠近水月庵的缘故!同治丁卯(1867)八月,重庆府总兵袁飞天押解官银数万两赴省垣成都交差,以木箱密密封装,浩浩荡荡十余车。车队来到遂州后,州官何麻子不敢造次,怕官银失窃连累自己,盛宴款待后,醉醺醺地对袁飞天说:
“总兵大人,城北锦里有家悦来客栈,乃遂州最好的客栈,过往客商多去他那里投宿,十分安全。”言下之意是他的衙门不能住留。
袁总兵不解其意,便多方盘诘,何麻子只是反复推脱,说衙门太小,住不下大人的百十人马,始终不肯明说究竟为何不让他们住在州衙。袁飞天不再多说,率众人随何麻子一起来到悦来客栈。
当十余辆车马沉重地驶入客栈院中时,正值华灯初上,数十挂灯笼明明灭灭,将一座客栈照得通明。
袁飞天随何麻子迈入客栈大堂,偶一回头,恍惚看见门外的竹林中,有一头戴红毡帽的男子,状貌甚狞,慢悠悠地游荡于竹木间。那丑汉见有人注视自己,竟然一闪而没,不见踪影。
袁飞天觉得此人甚是可疑,料想不是江湖豪客,也绝非善类,说不定就是冲着官银来“打启发”的。袁飞天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了店家,店小二听了,笑呵呵地答道:“如果真像大人所言,投宿敝店便是你们的福气了!”
袁飞天听不懂店小二在胡诌些什么,便问他何出此言。
店小二笑吟吟地答道:“大人初来遂州,当然不知就里。敝店隔壁有座尼姑庵,可保大人的官银万无一失。”
袁飞天听他如此这般一说,越发地糊涂了。
何麻子见袁大人不解店小二之意,便将遂州城中有关剑仙侠客之说,简略地给他说了个大概,并一再声称,村夫俗妇之语,当不得真。
袁飞天听了,心里却在想:这尼姑庵到底有何神秘之处?为什么官差民众说到它,不是吞吞吐吐就是面露忌惮之色?常言说文人喜幽、武将好奇,袁飞天乃一赳赳武夫,有水月庵这等神秘去处,哪里肯放过呢?他见店小二说得玄玄乎乎,暗自忖道:待会儿倒要亲自前去拜访拜访,看看这水月庵里到底有什么古怪。心里这么一想,便不再多问,跟随众人上到二楼,择一单间安顿歇息。
何麻子等到袁大人安顿妥当后,连声说不再打扰,便诺诺地告辞而去。
袁飞天待何麻子走后,装模作样地在房前屋后巡视了一遍,叮嘱众人夜里小心防范,万万不能出任何纰漏。然后,带上两名亲兵,悄悄地来到隔壁的水月庵。
三人的靴子行在锦里的青石板上,轻便而悄无声息。
寂静的小巷里,偶尔听见几声犬吠,月亮也不甚明了。三人摸黑进入庵内,隐约可见东厢有功课房三间,西厢有寝室三间。北为观音大士殿,殿后设有一堵照壁,拦住了去路,照壁后黑沉沉不知有几重殿宇。殿侧有一道小门,门从里面上了闩。
袁飞天嘱咐亲兵上前叩门,良久,有老妪出迎。三人连忙说明夜访原因,请求一见庵主。
老妪见三人乃官兵,且仪表堂堂,便道:“庵主有事外出,军爷们但宿悦来客栈无妨。如有事变,尽请通告我们便是。”
正言语间,一尼骑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入内,年纪十八九岁,高髻如宫妆,髻上加毡笠,锦衣弓鞋,全身劲装,腰间悬挂一长剑。女尼神采四射,英气逼人,见有人深夜造访,便从马上跃下,一言不发地将马拴在东厢房里,独自去西厢房闭门歇息。
袁飞天见年轻女尼不闻不问,视他们如无物,心里直觉得这座尼姑庵是有些古里古怪,便不想久留,忙辞了老妪,匆匆地返回悦来客栈。
袁飞天洗漱完毕,燃一支红烛,明晃晃照着。他躺在榻上闭目假寐,脑子里却不时闪现出骑黑骏马的女尼,还有初来客栈时所见到的红毡帽男子。一个妖艳美尼,一个魁梧丑汉,袁飞天总觉得他们有什么关系。想来想去,满脑子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直搅得他烦躁不安。
袁飞天翻身从床上起来,叫亲兵们轮番执械防备,其余兵丁不得睡眠,须四处明烛照亮,手握弓刀护卫,以待天明。吩咐完毕,袁飞天心里稍微安静了一些,这才踱回房间歇息。
三更梆响,突然狂风大作,店门轰然若劈,一店旅客皆惊,纷纷起床探望天色。店门外风雨之声如雷,继而暴雨如注,似千军万马扑面而来。
袁飞天披衣立于窗前,见没有什么异样,便悄悄关上窗户,静坐床上打坐。
四更梆响时,雨已经停止,风也逐渐小了下来。袁飞天正欲开门出去,突见客栈大门被人撞开,戴红毡帽的丑汉徒手阔步地闯入大堂中。
众兵丁慌忙之中各执刀枪上前迎拒,将他团团围住。
红毡帽见众人似早有防备,自己又手无寸铁,情急之下,抓过柜台上的木算盘哗啦一抖,无数的算珠子竟像弹丸一般四下激射,冲在前面的十数人尽被射杀在地。袁飞天见了,心下惊骇,他万万想不到遂州城中竟有如此高人!方待上前与之争斗,又恐战他不过。反复犹豫间,红毡帽又以串珠之签射杀了五名亲兵。余下诸人,不敢再撄其锋,纷纷逃回各自房中,闭门以拒。
一馆客商,无不两股战栗,蜷伏室内,连大气都不敢出。
待到天明,众人才战战兢兢地打开房门,只见客馆的天井里,遍地血污横流,数十具尸体胡乱地扑倒地上,那十余车官银早已不知去向。
袁飞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把一双拳头往自己胸口猛捶。
何麻子得报飞马赶到悦来客栈,低声下气地百般安慰袁总兵。
袁飞天一把揪住何麻子,怒不可遏地问及红毡帽其人其事。
何麻子哎哟哟地叫唤道:“此人到遂州已久,时常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并无大恶!谁知……谁知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抢劫官银!”
袁飞天想进一步了解红毡帽的根由,何麻子便把一颗肉头摇得像只拨浪鼓,任你百般询诘,一概回答不知详情。
袁飞天心中暗叹倒霉,却也无可奈何,恨恨地将地上一高粱扫把踢飞。
呆立一旁的店小二插话道:“袁大人,何不去求助于水月庵,或可有救?”
袁飞天经店小二这么一提醒,便想起昨夜水月庵中那位老妪说过的话。有心前去一诉,又恐他人耻笑。他袁飞天一个堂堂的总兵大人,居然护不了所押的官银,哪里有脸面去求助一个小尼姑呢?
还是何麻子了解袁大人的心思,见他迟疑再三,便大声说道:“区区一个小尼姑,何劳总兵大人费神?待小的前去擒拿过来便可!”
客栈主人听他狂言滔天,仿佛怕得罪神灵一般,慌忙对袁飞天说道:
“听传女尼为异人,非大人亲往不可。”
袁飞天无计可施,又见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只得硬着头皮,前去水月庵求助。
一干人吵吵嚷嚷来到水月庵,老妪将来客迎入观音大士殿中坐定,慈眉善目地问道:“众位军爷,莫不是为了昨夜所失官银而来?”
众人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么一位垂垂老妪,足不出户竟然知道昨夜悦来客栈之事!袁飞天连忙躬身答道:“神尼果然世外高人,我等正是为此事而来。”
老妪并不理会于他,只是详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形。众人七嘴八舌,纷纷添油加醋地诉说昨夜之事,言及红毡帽时,人人还心有余悸。
老妪听罢,原本淡然的脸色也微微起了变化,她以手拂面悄悄掩过,号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轻声说道:“不知徒儿肯效劳乎?”
众人扑倒在地,齐声说道:“务请神尼救我众人。”
老妪仿若不见,径直去西厢房叩门。
袁飞天等人尖起耳朵,远远听见老妪在对人说话:“恶奴果然在此为非作歹,徒儿速拿之。”
一语未了,西厢房的柴门轰然打开,众人看见女尼劲装而出。她腰佩长剑,跨黑骏马,疾速地向城外飞行,倏忽不见。
围观者不下百十人,无不咂舌称奇。
老妪返回殿中,煮茶于炉,然后盘坐在蒲团上。她见众人满脸诧异之色,遂缓缓诉说详情。
原来老妪乃峨眉山九老洞冰心师太,三年前,徒儿太清酒后调戏师姐玉清,被她撞见,本欲严厉惩处,却让他乘夜逃脱。那太清的武功十分高强,已得冰心师太真传,一般江湖人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加之其心狠手辣,两年内在江湖上做下不少大案。不得已,冰心师太只好率徒儿玉清下山,誓要捉他归案。谁知那恶贼异常地狡猾,今天在梓州犯案,几日后又到了重庆府!冰心师徒查找半年有余,仍不知太清贼子下落。年前,有人告知太清在遂州高峰山一带出没,师徒二人便火速赶来遂州,择城中水月庵住下,暗地里四方侦缉,果然有些蛛丝马迹。她师徒二人之所以选择水月庵作栖身之所,是因其邻近悦来客栈,信息广泛,庵又僻静,不引人注目。说来甚是好笑,自从入住水月庵以来,茶客们就把她们说成了剑仙侠客,小小的遂州城,天天都在演绎她们的故事。
听到老妪这么一说,众人无不欢欣鼓舞,复又拜服于地:“有神尼做主,吾等自然心宽矣!”
老妪笑了笑,又言道:“合该恶奴命绝,竟猖狂到来老身眼皮下劫官银!各位军爷稍候片刻,徒儿定斩恶奴首级于众前。”
袁飞天等人再次称谢。
茶犹未沸,锦衣女尼已跨黑骏马飞驰而至,十余辆装银马车相随其后。入庵内,娇声喝道:“速来查看,尔等官银可如故否?”
袁飞天率众从观音殿中冲出,逐一启开诸车,装银的木箱上,密封的官印毫发无损,验之数目也不差分毫。
袁飞天大喜过望,率众兵丁拜谢于地,久久不起。
女尼不为所动,掷人头于地上:“看看是否错杀了贼人?”
众人围观,果然是恶贼红毡帽首级。
袁飞天欲以千金相酬,女尼坚辞不受,众人只好围着冰心师徒,团团作揖,再三拜谢而去。
十日后,袁飞天从省城成都率众东归,一路轻骑快马,路过遂州时再往水月庵访之。庵内已空无一人,唯秋风瑟瑟,枯草蓬乱。
众人伫立庵前,怅叹良久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