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州蓬邑城北嘉禾桥的李家祠堂,原是清道光年间湖北人修的会馆,乃蓬邑内第一大豪宅。据阴阳先生说,祠堂的风水好得很,占了一龙脉的下庭穴,可富及五代。老百姓不懂风水,但也知道李家祠堂的宅基是选对了地方,要不这李家的家产怎么就像肥猪身上的膘,一天天见长哩。
祠堂内有一荷花池,池中水面开阔。每当夏日来临,莲池内必然荷叶田田,荷花喷香。
大清同治元年(1862)七月二十六日申时,老爷李涪山正躺在池畔的凉椅上纳凉,左右两名十三四岁的丫鬟各执一扇,为老爷打扇摇风。莲池里已有尖尖小荷绽放,夜风中不时飘来阵阵幽香,让人好生舒畅。
夜里酉时,蓬溪县令朱永前率领兵丁百十人,将李家祠堂团团围住,大呼“擒拿叛党,重重有赏”。
街坊邻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偷偷地从门缝往外窥视,只见李家祠堂四周骤然起火,身穿“兵”字服的上百兵丁,手执明晃晃的钢刀,见人就杀,见物就抢。一时间里,李家祠堂火光冲天,哭号之声不绝于耳。
大火中,众人突然看到一道袍老者,腋下挟一小儿,冲天而起,越过官兵的重重包围,瞬间没入院后的山林中。
数日后,县府在域内城乡广贴安民告示,街坊邻居始知李家祠堂上下三十一口,因抗拒官府缉拿,悉数被歼,李家家产全部充公拍卖。朱永前之兄朱秀才,以万两白银拍买成功,成了李家祠堂新的主人。
于是,蓬邑城乡民众盛传,朱秀才早就相中了李家祠堂的一脉风水,却苦于没有办法弄到手,暗地里唆使朱永前合谋图之。
逾十五年,川中梓遂二州间,出一巨盗,能飞檐走壁,专与官宦人家作对。经年之间,屡屡犯下滔天血案,贼曾三次潜入李家祠堂作案,皆因朱秀才得县府兵丁护卫,而未能得手。梓遂二州数派官兵围捕,却屡屡缉拿不得。
一时间内,茶肆酒楼中便议论纷纷,且多有谣言流传,说此盗身长六尺,浑身毫毛遮体,望之如天神一般。
五黄六月间,川陕二省相邻的大山里,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良田龟裂,民不聊生。
一天,潼川府来了一个操北方口音的陕人,身健貌雄,满脸的麻子。
陕人对衙里的差人们说,自己从小是个孤儿,跟着族叔长大,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撂倒三五个人不在话下。因为陕南地区久旱无雨,粮食歉收,被族叔赶出家门,已流落蜀中半年之久,尚未找到立足之地。今日想到此处谋求杂役苦力之类的差事,借以饱腹。
衙内有一个好事而且自恃力大的人,听说陕人能敌三五个人,有些不相信,便要与他较力。陕人顺手将自己挑物用的扁担递过去,二人各持一端,甫一发力,衙役即扑倒在地。众人见他力勇,以三人敌之,陕人也不在意,依旧气定神闲地与之较,三人仍不能敌。
适逢府尹梁先知大人从旁经过,爱其勇武,遂将其留在衙内,使以挑水劈柴的粗活,月给薪数金而已。
衙役们见陕人满脸的麻子点点,又不知他的真实姓名,就以大麻子相称。
大麻子并不感到难堪,和大伙儿相处得甚是融洽。每日里勤劳苦做,加之性情谦和,衙内诸人,没有不喜欢他的。
梁先知见大麻子忠厚诚恳,大加赞赏,破格提升他当了潼川府狱吏的班头。
大麻子一介流民,没想到梁大人如此地抬爱他,做事越发勤谨,无事绝不出衙门一步。偶尔外出,就购些旧皮箱回来,数年间已经收集到旧皮箱百十具之多。
衙役们见大麻子将旧皮箱密密麻麻地码在自家的卧室里,都感到很奇怪,纷纷取笑他成了捡破烂的了。
大麻子见大伙儿并无恶意地调侃他,很不好意思地说:“蜀中皮货质优价廉,俺家乡的人很是喜爱,待闲暇时携带回去抛售,获利必然丰厚。”
众人都笑他面带猪相心头明亮。
大暑节的晌午,大麻子私下里对梁大人叩首说道:“大人,小的离开家乡已经有五年多的时间了,想返回老家去给父母祭扫灵堂,事情完毕后即刻回潼川来,诚望大人恩准。”
梁先知念大麻子既孝又忠,便同意了他的请求,嘱咐其速去速回。
大麻子得了假期,高高兴兴地雇了五辆大车,将数年来收集到的旧皮箱悉数装在车上。狱吏们平时得了大麻子的不少关照,纷纷赶来送行,看到他将一只只旧皮箱加锁密封,都笑他是个憨包,皮箱里空无一物,有必要加锁密封吗?
大麻子挠挠头,嘿嘿地憨笑着,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
在众人的祝福声中,大麻子憨憨地上了马车,起程向北而去。
涪江左岸的驿道,是蜀中北进陕南汉中的唯一官道。大麻子坐在头车上,叫驾车的师傅慢慢地赶路,他要好好地观赏沿途山水的绝佳景致。这样慢腾腾地走了七八个小时,才来到离潼川城二十里的芦溪镇。
大麻子抬头看了看天,见暮色已然降临,突然命令赶车的车把势将车急速地往回赶。到了碑亭子的三岔路口,车队并没有直行,而是择左道飞速地直奔蓬溪县城而去。
戌时时分,车队到达蓬邑李家祠堂,天色已经完全黑尽。
大麻子手持梁先知的手谕拜谒朱秀才,说是受梁大人之命回乡扫墓祭祖,由于未时才起程,天黑后慌不择路居然到了贵府,请求留宿一夜。
朱秀才见了梁先知手谕,怎敢怠慢,二话不说,连忙将大麻子一行车马迎入祠堂中。
大麻子阔步进入祠堂,左顾右盼之间,仿佛对院内的布局十分熟悉,径直来到客厅里站定,朱秀才才气喘吁吁地跟上来。
大麻子屏退所有的人,独留朱秀才在厅中,他神色凝重地附在朱秀才耳边密语。
朱秀才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
乘着大麻子一行用膳的空隙,朱秀才专门吩咐下人,马上腾出一间密室为大麻子匿藏皮箱用,另外又准备了若干的皮纸、一桶面糊和一个浴盆,统统放到密室中。
二更的时候,大麻子把皮纸一张一张抹上面糊,又一张一张贴在窗户上,严严实实地将窗户密封起来。密室里连一丝灯光都透不出来,里面也悄无声息。
蜀中的七月末八月初,正值炎炎苦夏,一般的水阁凉亭尚且酷热难熬,何况如此密不透风的暗室?大麻子在里面干什么呢?
朱秀才好生奇怪,便悄悄眯眯地来到窗户下偷看。
密室之中,大麻子正赤身裸体地坐于浴盆中洗澡!朱秀才偷偷地暗自好笑,一个五大三粗的莽汉,难道还怕别人看见卵子不成?朱秀才不可理喻地摇摇头,正要离去,突然听到大麻子恨恨地说道:“都是你这个狗东西作怪,让别人都认识我,害得老子无立足之地,只好屈身与狱吏为伍!”他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一边不停地拔腿上的毫毛。
朱秀才猛然想起数年前,川中一带那个累犯要案的大盗,不禁大惊失色。他依稀记得官府曾经悬赏缉拿,告示上明言此贼浑身长满毫毛,神情威猛,状若天神。
这个大麻子不是那贼是谁?
朱秀才大喜过望,自忖不但可以领到官府丰厚的奖赏,还可白白贪得他百十箱珠宝。当下蹑手蹑脚地退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急急忙忙修书一封,派得力家丁迅速报与朱永前知晓。
朱永前半夜里被人吵醒,正要发火,见是兄长府上的家丁前来送信,知道必有要事。匆匆阅过兄长的密函后,心中也是狂喜不已:自己在蓬溪为县令已近三十年,一直没有晋升的机会,倘若抓到了朝廷要犯,何愁不能升官晋爵?
朱永前来不及更换衣服,上身只穿了一件汗衫,就急急忙忙调集兵丁前往李家祠堂,强行将大麻子捆了,一路吆喝着押到县衙中。
朱永前端坐在大堂之上,喝令差狗们对大麻子严刑拷打,要他快快从实招来。
大麻子似乎早已知道朱永前兄弟二人的图谋一般,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匪,并反复声称自己乃是潼川府牢狱的班头,口口声声要见遂州的长官大人。
朱氏兄弟见过当初州府悬赏的榜文,榜上所画之像与此人十分相似,但任由差人们百般拷打,大麻子咬紧牙关不再吐一言一语。
朱永前兄弟曾想独占缉盗功劳,并不愿意他人从中分羹。谁知道大麻子宁死不肯承认,看来要想吃“独食”已不可能。兄弟二人商量后,决定将大麻子解押到遂州,交由上司处置。
大麻子来到州府衙门,十分痛快地承认,自己确是数年前那个作案累累的大盗,并声言有赃物百十箱存在朱秀才的庄院内。
州牧段鸿飞深感案情重大,必须人赃俱获方可结案上奏。他连忙亲自率人前往李家祠堂起赃,谁知道百十个皮箱里,装的全是残破的衣物,哪里有一分一厘的银钱!大麻子却一口咬定,他多年来盗窃的金银珠宝全装在皮箱里,计有百万之巨。肯定是朱秀才贪财,使了调包计!段鸿飞当然知道大麻子的一身能耐,而且蜀中各州府衙门都备有他的盗案文档,当然就信了他的话,要朱秀才如实招来。
朱秀才连皮箱都没有摸过,哪里肯招?连天价地叫起屈来。
段大人并不听朱秀才的解释,喝令手下的人对他严加拷打。
朱秀才十分冤枉,他是起过贪财之心,但他还没来得及摸一下皮箱,就匆匆报了案,设若没有他,官府抓得到大麻子吗?他感到委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州里为了邀功请赏,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以致将朱秀才活活地打死狱中,那价值百万的金银珠宝便成了悬案。
当朝皇上得报,十分震怒,连罢州府及以下官员达百人之众。朱永前涉嫌转移窝藏赃银,涉案数额巨大,斩立决!大麻子所犯罪孽深重,下至遂州死牢关押,准备提解京师,交由刑部会审。三日后的一个晚上,大麻子竟然不见了踪影。众狱吏见牢狱的墙壁上,题着如下的文字:“吾本谪仙子,居住秦岭巅。为报血海仇,巧计惩凶顽!”落款处用鲜血写着三个大字:李小郎。
遂州城乡一时盛传,大麻子者,实乃当年李家祠堂火灾中,被道袍老者救走之李家遗孤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