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海神庙不过一炷香光景,然海神庙前围了一大堆人却不得入内,只听上面两个小和尚连连作揖,说是今日师父要作法事祈一方平安。月女正准备走,出来一个青年和尚,这人不过二十来岁,却一脸出尘之彩,让人不禁心生亲近,月女更觉有几分眼熟。他目光扫过全场,诸人均觉得他对自己笑了一下,他再举起双手,众人不禁都噤了声,只听他道;“诸位施主,贫僧初为师父任命为此中住持,按传下来的规矩,需作法向海神王讨个平安,故今日不得已请诸位回去,实在是抱歉至极。”
人群听了,也就慢慢散了,月女听得有人埋怨:“真想看看这个和尚的本事,看来却是没法子了……”另一个人接口道:“那倒未必失望,想必是这和尚没有本事,才要关上门来出丑,所谓家丑不能外扬。”“但是听说这仪式本是要屏退众人的,他师父独眼罗汉当年也是如此,为了一镇平安,我们还是不要如此不敬了。”“哼,那你说这独眼罗汉也并未老到不能做住持的缘故,怎么突然就将这住持之位让给了他……”
两个人的声音慢慢消失了,回头看去,庙门也渐渐关了。月女却添了几分好奇,她看这庙宇靠海而建,而且显见颇大,便想进这庙内一观,眼见左右再无他人,她找了处高墙一跃而入。
庙内没有几个和尚,她简单便避开了他们的视线,穿过风神殿和天后*宫,忽而听到前方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诵念法咒,月女感觉那声音初时细如蚊蚋,继而慢慢响如雷震。她躲在墙后向前望去,只见这祀坛正中,按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卦方位坐着八个和尚,皆用不同法器摆出各式模样,正中念经一人就是刚才出来说话的和尚,那和尚的声音忽如雷鸣一般,道:
“……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何以故?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月女识得这是公子经常读的金刚经里的句子,正待下文,那和尚却道:“今日施法,本为替本镇百姓求海神王降福,以诵金刚经平怒。然今日未得灵力佑我,不得普降福祉,诸位师兄,今日怕是不行了。”
“师弟是所求太多吧,若非师弟与少林高僧过招伤及经脉,又何至于不能完成法事?”兑位左手当胸、右手执莲花的僧人了住叹道,“本来以师弟天资之强任本庙主持,吾等师兄弟不得不服,然而师弟居然妄图凭一己之力染指武林,实在让全寺上下寒心。天下之大,山外青山,楼外有楼,区区一寺,不过为求一方风调雨顺,师弟你又何苦贪欲不足呢?”
“二师兄也知道了?”那青年和尚轩眉一展,放下手中佛经,昂然笑道,“非是小僧贪欲,这乃是师父的意思。武林天下,本就要改一改气象,话说少林昆仑,不过碌碌,时无英雄,方使竖子成名,若阴僧出世,拯救天下,岂不善哉?”月女听了,心中一惊。
“什么?”乾首持净瓶的僧人了圆惊道,“你居然想称霸武林?胡说!师父他老人家在任八年,近日忽然退出这住持之位,若是真练功走火入魔倒也罢了,怎会说出如此不敬之语?”
“大师兄,这确是师父的意思,师父这一生为民祈福,可谓功德圆满,然而经历一场走火入魔之后,终于开窍生悟。这世间之大,并无小江湖,却有大世界,像如今这血雨腥风的江湖,若无能人出世,岂不是任其四分五裂,难见统一之乐?恰若始皇长策,鞭笞宇内,太宗贤能,天下称王,我今日也是一样,有通天之能,自然难逃其任,只能舍身天下,与阳雄一决!”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八个僧人齐齐站起,了圆道;“今日你已入魔,我等师门不幸,若不能将你灭于此地,愿与你形神俱灭,共亡于此!”
“哦,是吗?”阴僧轻笑道,“各位师兄是想要同门相残吗?”然而眼神里已满是警惕,双手合十,蓄势而发。眼看这两帮人就要动手,一声佛号宣来,众人回头,却是一位瞎了右眼的老僧在两个和尚的扶持下走来,和尚们一起拜道:“师父!”
“你们不是在为师面前立过誓言,决心一心一意守护无故当掌门吗?为何才短短几日,你们居然要逼他退位?”
“师父,我们岂能看师弟在世间滥造杀孽?”坎位左手执青莲、右手执金刚剑的了然道,“师父,难道我们跟了你这么多年,竟要学杀生不成?”
“所谓杀是为了不杀,”老僧喟然道,“无故有心重振武林,为师愿将一寺上下,交与给他,希望你们用心辅佐,这样为师夕死可矣。”
“师父莫非还要与魔教同污?”了住怒道。
“你们但想一个道理,何谓黑,何为白?若这天地之间,本无名门正派,又抑或江湖所谓魔教便是正教,又当如何?如今动荡之机,不免英雄辈起,能者得之!为师言尽于此,你们听还是不听?”
沉默许久,了圆忽然往下跪道:“师父之命,徒儿再不敢违,若再起同门相残之心,愿堕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其余七僧也俱都跪下,合道:“若再起同门相残之心,愿堕阿鼻地狱,永不超生!”阴僧眼露不屑笑意,老僧道:“你们既然认错,那就再好不过,都回去打坐吧,为师要与无故谈谈。”
“是!”八僧起身退了下去,等这八人都走了,阴僧怒道;“为什么不让我把他们杀了?这些人没一个有本事,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
老僧缓缓问道:“你知道当年你父亲为什么会在大局将举时一败涂地吗?”
“不知道。”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你如今身上戾气还是太重,纵能惩一时之快,却不懂人心向背。若你父亲当年不是为了那个女子而被手下镜虚反叛,他又何至于在关键时刻一败涂地?人心不可测啊……”
月女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刚想离开,老僧眉头一皱。
“谁?”
不过临虚一指,老僧手中一道指气将月女藏身的墙壁打裂,月女闪身一躲,一口气发出三道暗月箭,打向两人。哪知老僧长袖一卷,三道暗月箭被他扣到地上。
“让我猜猜,如此奇特的暗器,”阴僧一步步走上前来,双眼泛出奇幻光彩,“阁下莫不是玉无缘手下三大高手之一的月女?”
“阴僧果然好眼力。”明知今日又遇劲敌,月女却不复慌张,她扣紧手中暗月箭,随时准备再次出手。
“看来你听到的不少了,怎么,玉无缘没有一起来吗?”阴僧狡黠问道。
“我向来侍候公子左右,他自然就在附近,马上就会赶来……”月女忽然感到眼里一阵眩晕,身子慢慢软了下去,手中暗月箭落地,这是妖术吗,莫非是此人双眼……
“玉无缘不在此处吧,骗我又是何苦?你眼里告诉我的东西,可不少啊。”月女听得心中一惊,阴僧微微一笑,转身对着老僧道:“师父,你说我用断肠瞳完全控制这女子,她会不会用她自己的手中暗器射向她主子呢?”
“你做梦!”月女挣扎道,然而已然全身无力,摇摇欲坠。
一持剑黑衣男子走上前来,俯首道:“师父,教主,徒儿无能,未能杀那玉无缘!”
“怎么回事?”阴僧急问。
“我根据那店老板提供的情报,赶到玉无缘的房外,看那家伙赫然躺在床上,于是我翻身入房,一剑刺下,剑上却只留一个纸人。”
“纸间光阴!”老僧和阴僧同惊呼出声,阴僧奇道:“他师父不是叶一眉吗?如何能习得此等左道之法?”
“御剑,你自己没用也就罢了,居然把敌人带到这儿来,真是没用!”老僧忽仰头道,“玉公子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于前?也让在座诸人,瞧瞧公子风采!”
只听一阵笑声飘来,月女闻听公子声音,也不禁心头一震,转瞬间玉无缘翻身落地,淡然道:“原来这便是所谓阴僧,我也领教了。”
“公子既然来了,不妨我们杯盏言欢、指点江山何如?”阴僧手一让,似乎是要引玉无缘入内。
“阴僧不免弄错了吧,这样贸然对我的手下出手,岂是想尽主人之礼?还有,”玉无缘本来一直笑着,这时却沉下声来,“流觞大师人在哪里?”
“公子想知道吗?”阴僧拊掌笑道,“也好也好,公子稍等,我去叫人送他过来。”他拍拍手:“御剑,你去把流觞大师叫来。”那黑衣男子点点头,退了下去。
玉无缘扶起月女,推她背心输入内力,全身心防备着对方进攻,然而独眼罗汉只是闭目诵经,阴僧却望着两人微笑。月女眼中慢慢恢复了神采,她谢过公子,侍立一旁。
“玉公子是明白人,何苦要和我们圣教为敌呢?”阴僧叹道,“如今风云际会,正该英雄出世,若你我二人一同主宰这江湖,岂不快哉?”
玉无缘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江湖,只要是凡夫俗子,谁不想染指分羹?只可惜这江湖说小不小,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又说大不大,只一壶酒,一口江湖,你我二人分,忒也小了。”
阴僧微露讶色,道:“如今你已被我困住,还能怎样分这江湖?”
玉无缘微笑,只是不语。
听得那御剑一声道:“流觞大师来了。”他身后四个人抬了个轿子,轿子前帘幕遮掩,不能看到里面景象,阴僧笑意不减:“只不知公子能否一开轿帘,让我们一同问候流觞大师?”
月女猛然牵住玉无缘衣袖:“公子,小心有诈,这轿中未必是流觞大师,这妖僧必是要趁机对你出手!”
“怎么?所谓弄玉公子,也不敢上来看看流觞大师吗?”阴僧哼了一声,径直走到轿前,“我们今天占尽优势,未必还要通过什么偷袭!”
他猛地拉下轿前帘幕。
里面是一个双眼尽瞎、浑身浴血的老僧,老僧胸前僧衣全被抓破,甚至有的可及内脏,本来流觞体态偏胖,这时却瘦干到皮包骨。月女也看过不少死尸,这时却不禁惊呼出声。玉无缘脸上闪过阴霾,身体忽然有些颤抖,月女赶忙扶住玉无缘,她知道这是公子的旧疾:他有时候会在睡梦中突然大喊醒来,而杀人也已不少的公子有时还会身体颤动不止,甚至运功不畅。
“公子,不能倒下啊。”她暗对玉无缘道。
玉无缘点了点头,仿佛是在回应她的提醒,手中鱼肠剑出鞘,光芒一泻而出。阴僧被那光芒一激,不由得又咳嗽了几声,双手结印护在胸前,独眼罗汉忽然睁开左眼,往前一挡,那御剑立时拔剑,一道剑光快如奔雷,已然挡了鱼肠剑的霸气。
“玉公子大概不想死吧。聪明的人都知道,活着呢还可以存个念想,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公子想要和我们合作的话,还是有机会的。”阴僧退后一步,冷然道。
玉无缘反问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以你现在的处境,你还有选择吗?”阴僧咬牙道。
“我看,是你们没有选择。”玉无缘的声音里陡然间充满自信与平静,月女也愣住了。
“怎么?”阴僧怀疑地看向四周,浑身警戒,“我们现在是三个对两个,况且你还重伤在身,能对抗我师父吗?”
“只怕……”玉无缘露出调皮的笑容,“我们是三个对三个了,而且在下不知道,令师在江湖榜上,又能排名第几?”
“什么……”阴僧惊呼出声,猛然之间,身后劲风袭来。他内力不足,一拳击在来人掌上,却被牢牢吸住,内力全被卸掉,他看清来人,不禁又是一阵鲜血吐出!
这人赫然竟是流觞,他双眼已瞎,身体残缺,众人只道他必无幸,他却突然听音辨形,向阴僧袭去。
这时独眼罗汉右臂一展,一道佛珠化为漫天飞雨,从不同方位向流觞打去,流觞只得放下已然瘫软的阴僧,双手不断变幻,这不断变幻之下,那些佛珠统统被他收入掌中。流觞站定身形,手中佛珠全部向独眼罗汉打回去。独眼罗汉不敢硬接佛珠,闪避之间颇是狼狈,甫一落定身形,突感觉到身后已被鱼肠剑气绕住,他不敢再战,喊道:“御剑,带少主走!”
御剑左手抱起脸色灰败的阴僧,右手一道剑光挽出三个剑花袭向月女,夺门而逃。独眼罗汉双袖则愈变愈长,一边接上流觞大师的双掌,一边拂开玉无缘的鱼肠剑,且战且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