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伟听得那琴声正是《笑傲江湖》,当下一颗心砰砰乱跳,又是欢喜又是兴奋,同时有些莫名的恐惧。这正如一个人明明中了大奖,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担心万一是个梦,那可就白白欢喜一场了。
这琴声正是从东边的院中传出。李不伟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院子门口时,只见大门虚掩着,他透过大门向里看去,却并未发现院中有人弹琴,可是这琴声明明就从里面传出的。他悄悄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只见这院中布置竟然也是极为别致,忽又想起忘远曾说过自己以前在此住过,看来这位道长对于住所的布置也极为讲究。当然,这些念头在李不伟脑中只是一闪而过,此时他一心只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此弹琴,而且弹的竟然是那首《笑傲江湖》。
琴声正是从前方的院落中传来的。李不伟只觉得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生怕这弹琴之人万一不是史红袖,那自己刚才的满腹欢喜便要化为乌有。
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忽然又想着要闭上眼睛,竟然不敢再看。正在此时,琴声嘎然而止,随即又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李不伟猛然一醒,听这叹息声极为熟悉,顿时欣喜若狂,再看那弹琴之人身着一身粉色长衣,此时正侧对着自己,不是史红袖又是谁!
李不伟颤声叫道:“红袖!”
……
再说史红袖,那日随着丘处机往汴京方向走了仅仅两日路程,便已有些后悔,心想:他对我怎样,我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依依在他心中才是最重要的,这我原本就已明白,况且这首诗即使是丘道长写的,又能说明什么?我还是回到临安去吧。
史红袖当下便又准备再折回去,却发现小船靠岸,竟然已到了徐州。史红袖见状也只好作罢,心想既然来了,不如再留些时日,从丘道长口中听到些消息也好,免得白来一趟。
然而丘处机将她安置到这忘远观之后,便不见了踪影。史红袖失望之极,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如今那老道士又不见了影子,她一个女孩子家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不如在这里小住几日,下次见到丘处机时,便向他辞行。
既然想得明白,史红袖便在这忘远观中住了下来。没多久她就在房内发现了一把琴,反正待着左右无事,便将这琴搬到院子中,每当想起临安的种种,一阵烦闷便会袭上心头,也只有弹琴以寄情了。
其实史红袖自己也知道,她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她除了偷偷看到自己父亲的那封信之外,再没有任何线索。汴京城中至少也有几十万人,想要通过名字来找到一个人,何其之难。她原本不是莽撞之人,只是情到深处已是身不由已,更何况在楚州又突然得知那首诗的真相,当时万念俱灰,这才随着丘处机一路到了徐州。
这一天,史红袖已在忘远观中住了八九日,虽然每天也有人前来送些饮食,但丘处机却是没有任何消息。她此时已有些后悔,心想到了明日再没消息的话,便返回临安也罢。自己爹爹既已知道此事,却又不来查找,必定有其缘由。
既然下定决心离开,史红袖已别无牵挂,又拿出琴弹了起来。弹完那首《笑傲江湖》之后,她又一次想起李不伟在临安用吉它弹奏此曲时的情形,心想此曲虽然名叫笑傲江湖,可自己这辈子又如何能笑傲得起来呢?恐怕从此也无法快乐了。
想到这里,史红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忽然又听到身边有人轻声呼喊自己的名字,当时吓了一大跳,猛然间又意识到这正是自己盼了许久的人所发出的声音,却又疑似做梦不敢确住。突然间,又觉得自己被人抱了起来,忙回头一看,这人果然正是李不伟。
李不伟此时欣喜若狂,将史红袖紧紧抱住,又觉得此举远远无法释放自己的喜悦之情,忽然向史红袖脸上吻去。
史红袖只觉得如同做梦一般,压根儿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此处见到李不伟。可眼前这男子正是自己日夜思念之人,而且刚才那一吻又如此真实,她犹如做梦一般,只想着这如果是梦,就一直别再醒吧。
过了良久,李不伟终于松开了手,却仍是满脸的欢喜之色。然而等他再看史红袖时,又吓了一跳。虽然史红袖此时也是掩不住的喜色,但脸上却是泪痕未干。原来她刚才意识到眼前这人正是李不伟,又见他将自己紧紧抱住,心想这一刻正不是我一直在等的吗?可为何又在这千里之外的汴京城中发生?管它是怎么回事,眼前这人定然是错不了的。竟然喜极而泣。
二人如此贮立对视半晌,李不伟终于开口道:“红袖……”刚说得这两字,他忽又觉得情难自禁,将史红袖完全抱了起来,自己在石凳上坐了,又将史红袖放在自己膝上。这才道:“红袖,咱们回家吧……”
史红袖听得‘回家’二家,一时间情难自已,忍着眼泪微微点头。二人就坐在这石登上,将分别十多日的诸多事情一一说与对方。
其实在临安时,李不伟经常有几十天见不到史红袖的,但当时也未觉得如何。如今史红袖忽然离开临安,又独自一人随同丘处机前来徐州,李不伟竟然觉得这十多天过得极为漫长,当真有度日如年之感。
听史红袖说了这一路上的种种,李不伟这才明白了事情的经过,然而心中又有疑惑,因为史红袖并没有告诉他为何要突然离开临安。但既然史红袖此时不愿多说,李不伟也没放在心上,心想回到临安之后再向她问个清楚也不迟,当下将自己沿途的情形也一一说了,忽又想起一事,从怀中拿出那首《无俗念》,笑道:“红袖,倘若不是看到这首诗,我们此时恐怕还在楚州一带徘徊呢。”
史红袖微笑道:“我当时走得太急,竟然将这诗忘在了客栈。后来我一直在想,这诗既然是丘道长所写,我便求他再写上一遍,也许你不会发现这诗又被重新写了一次。等到依依……”说到这里,史红袖忽然收起笑容,眼中现出无限忧郁,起身道:“李大哥,你先在这等一会,我这就收拾一下。”说着,转身进了屋中。
李不伟也猛地一醒,心想依依尚在家中等着我回去,这几日想必又在日夜辛苦,抄写那些医学书籍了,我又怎能在此忘乎所以呢?等到接了红袖回去之后,便将此事忘记了罢。
过了不久,史红袖已收拾妥当。李不伟担心夜长梦多,便准备一起出了道观之后叫上徐超等人,就此离开金国地界。
二人走出院子,又经过了刚才那‘离同院’,却见忘远正在门口怔怔地出神。原来,忘远看到李不伟突然离开,心下疑惑,却又忍不住好奇,尾随李不伟前去看个究竟。她走得稍慢了些,等到过去之时,已见李不伟将史红袖拥在怀中。看到眼前的情景,她忽然想起自己年青之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可如今竟然孤身一人,又身不由已,当下又悄悄地退了出去,脑海里却不断涌现出早已封存了多年的往事。
李不伟看到忘远正一人站在那里发呆,心想若不是她,我恐怕现在仍未找到红袖,如今既然要离开,给她道别一下也是应该。正待开口说几句感谢的话,忽然听到前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顺着声音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小队金兵向着自己这边跑来。
李不伟吃了一惊,难道这些金兵竟然自己的行踪?情急之下也来不及细想,拉着史红袖闪身进了离同院中。忘远似乎也不愿见到这些金兵,脸上现出厌恶之色,紧跟着李不伟走了进来,稍作犹豫,又将二人带进了屋中,将屋门紧紧关上。
此时,那些金兵的脚步声也在门外停住,再过一会儿,竟然有人走进院中。李不伟顿时不知所措,只想着万一被这些金兵发现的话,定然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些金兵估计只有十多人,徐超等人应该能应付得了。但是话说回来,倘若还有几百金兵守在山下,那该如何是好?哎呀不妙,倘若真有大队金兵前来,雷鸣与徐超等人会不会被发现?
正如此想着,又听到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红袖,你为何又要躲了起来?”李不伟听得大吃一惊,再转头看史红袖,却发现她也是惊骇无比,又茫然地摇了摇头,显然是说自己并不认识这些金兵,而且金国也没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二人正在思着是否要躲起来,或是万一初抓到后该如何找个说辞,却听到忘远一声冷笑,神色镇定,竟然将门外之人视为无物。
李不伟惊疑不定,忽又听到有一人走上前来,听脚步声似乎就要冲入屋中。李不伟来不及思索,拉了史红袖便躲到屏风后面。这屏风为纯木所制,又用数块大理石镶嵌于其上,二人躲到后面极难被发现。
外面那人等了一会,似乎多少有些顾忌,终于没敢闯进来,在门外说道:“红袖,我本已决定今日离开,然而忽然又遇到了一人,因此在离开之前想再见你一面。倘若你看到此人仍不肯说出真相,我就即刻返回京中,再也不来便是。”
话音刚落,只听‘呀~’的一声,李不伟觉得周围一亮,显然房门已经打开。只听忘远的声音说道:“王爷,不管你带了谁来,我仍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李不伟与史红袖对望一眼,心下了然,原来这道姑的名字竟然也叫红袖,只是外面那位王爷又是谁呢?
此时已有几人走了进来。那王爷道:“红袖,你仍是一直叫我王爷么?”忘远道:“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百姓,自然称你为王爷了。”
那王爷哈哈大笑道:“怪不得丘道长始终不肯答应你中入全真教,原来你一直将自己看作普通百姓,而并非出家人了。”
忘远显然没想到他如此说话,一时也不知如何辩驳,忽又冷笑道:“其实我心中明白得紧,王爷也是最是清楚不过。丘道长本已准备答应此事,只是两月前收到你的命令,这才不允我入教的。”
那王爷道:“不然。丘道长世外高人,我又怎么会对他下令?而且即使下令,他也未必会听。丘道长对你了解甚深,自然知道你并非真心求道。”
忘远冷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那王爷又道:“一年之前你突然要加入全真教,我当初本以为你真的看破红尘,心想能劝则劝,倘若你一意孤行,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只是近来我忽然得到一个消息,更加证实了以前的猜测。但我万万没想到,此事竟然如此骇人听闻,而且竟然已发生了十八年。”说着,言语间已流露出不忍之意。
忘远失声道:“什么事?”
那王爷也不回答,又道:“如今大金国四面受敌,我身为大金国王爷,自然以国事为重。蒙古占领中都已有数年,河北山东眼看收复无望,陕西一线又连连溃败,大金国已到了最紧要的时刻了。倘若能够得到那人的相助,我朝便可挥师北上,一举收复中都。”
忘远淡淡地道:“王爷,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正在此时,忽然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道:“恐怕道长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说吧。”这声音听起来像是砂纸磨擦,又像是金属撞击,隐有铿铿之声。李不伟听得暗暗称奇,心想这世间竟然有如此奇特的声音,倘若生在后世,必然会成为一名极有特色的摇滚歌手。
正如此胡思乱想着,又听忘远道:“王爷,你随便请些人来此装神弄鬼又有何用?我就是想要帮你,也无法凭空捏造事实,无中生有。”
那王爷道:“红袖,这次却是你错了。赵先生并非我请来的说客,他只是认识你的一位故人,又恰好知道这位故人的一些陈年旧事。”
忘远冷笑道:“王爷何必如此故弄玄虚。”
赵先生哈哈一笑,道:“在下并非故弄玄虚,而是的确知道一些秘密。道长与那人虽然多年未见,却仍对他死心塌地。这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在下。南京城中的道观取名思远观,而这道观却是忘远观,道长又自称忘远散人,显然道长对那人念念不忘,却又想将那人忘了。那人的名字中刚好有一个远字,也不知道在下说的对不对?这院子取名为离同院,想必这‘同’字,也是那人表字中的一个字了吧?如今道长又要相思又要忘却,自非修道之人,因此也无法入得全真教。”
忘远惊呼道:“你……你……你到底是谁?!”
赵先生道:“在下只是大宋朝的一无名小卒,是谁并不重要。而我当年也只有十岁,自然并非亲眼所见,但我却知道那人现在位高权重,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可惜他当年并不知晓道长的真实身份,否则以他那种谨慎之人,又岂会自毁前程?只可惜有人自愿牺牲,隐瞒直相达十八年之久,竟然让他成了大宋朝的丞相。”
李不伟躲在屏风后面,将几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后来听到那赵先生的一番话,心中已是惊骇无比,心想这大宋的丞相虽然也有左右之分,可名字中带着远字的就只有史弥远了,难道这赵先生口中说的‘那人’,竟然是史弥远?
只听忘远惊呼一声,尖叫道:“你到底是人是鬼!王兄,你快将这人赶了出去!”
赵先生冷笑道:“道长看来还没忘记自己是谁,现在终于肯称王爷一声王兄了。只可惜那人却太过可怜,直到两年之后才知道自己喜爱的女子,竟然是大金国的公主完颜洪秀!”
李不伟只听得忘远‘啊’的一声便不再言语,显得惊慌之极,估计她没有想到赵先生竟然说出此话,而且听几人的言语,那赵先生说得也多半不假。
“大金国的公主完颜洪秀”,李不伟耳边一直在响着这几个字,他绞尽脑汁,也始终想不起自己看过的历史中,曾记载着这样一位金国公主,而且竟然与史弥远有些关系。看来刚才那王爷在门外呼唤的名字,原来不是红袖,而是这位金国的公主‘洪秀’了。
说起史弥远,李不伟忽又想起身边的史红袖。此时外面几人说起她的父亲,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想法,正待转头安慰几句,却觉得史红袖紧挨着自己的身体不住发抖,显然也被几人所说的吓住了。
李不伟忙将她拥入怀中,示意万万不可叫出声来,心中又想,这赵先生说忘远是金国公主,又是史丞相喜爱之人,难道她与红袖有关?该不会这金国公主就是红袖的娘吧?红袖曾说过,她母亲的名字叫做洪颜秀,显然正是取了这完颜洪秀中的三字。史丞相又为自己女儿取名为红袖,原来竟然是与其母的名字同音。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这该如何是好?
一念到此,李不伟忽又想起临行前史弥远遮遮掩掩,显然是有所隐瞒,看来他对自己始终还是有所防犯。不过如此也正好解释了为何史弥远明知红袖的娘在江北,却不派人接回。而红袖自然也无法得知道真相,一直以为自己的娘已经死了。是了!红袖定然知道了此事,这才冒险前来金国。她那日在红袖山庄问的一些话,显然也是针对此事了!
这些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李不伟已将事情想得明白,虽然觉得此事太过不可思议,但又相信自己的判断多半无误。当然,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假设,因为根据历史中记载,金国公主并没有叫做完颜洪秀的,甚至连个‘洪’字都沾不上边。
完颜洪秀此时像是已平静下来,又冷笑道:“赵先生想必是道听途说,便在此故弄玄虚。再说你既然是宋人,又怎会替我王兄办事?况且此事无凭无据,你纵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没人会相信。”
赵先生干笑一声,道:“我为何帮着你的王兄,这要问他自己了。至于你说我无凭无据,恐怕连你自己也不相信吧?我今日又带来一人,公主既然事隔十八年仍然没有忘记那人,想必也一定认识此人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一阵悉索之声,又走进来一人。李不伟听得‘嗵’的一声,那人竟然跪在地下,声音洪亮,道:“卑职参见公主。”
李不伟听得这人的声音极为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曾听到过,忙转头看向史红袖,只见史红袖早已惊得张大了嘴,却不敢喊出声来。
李不伟忽然想起一人,顿时也吓了一跳。再看史红袖时,见她也点了点头,两人同时想起一个名字:胡伯!
原来外面跪着的这人,正是当日在红袖山庄那断了两只手的胡伯。也正是这胡伯,后来在户部育种司偷了稻种之后,便就此失踪,只是没想到此人竟然到了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