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下的大海是一个梦。”他曾写过一首《梦》的诗,在诗中表达了自己种种美好的梦想:他要“在清闲的心灵沉思默想的乡野,在尘世的风浪到达不到的人迹罕至的水边”,寻觅一所“非常幽暗安宁的静庐,上面盖着无数树,深深地隐藏在岑寂的幽处”;他要他的诗章摆脱束缚,“不倦高飞翱翔,在天空放浪,像被释放的鸟儿一样”;他梦见和平安乐的仙乡,听到宇宙的合唱和“耶和华的声音激起宏伟的回响”;他幻想着荒漠上那哥特式城堡的楼台是他永远安身的地方,“但愿像蜂拥,全都灿烂鲜红”,飞在他头上,“布满天空,飘起她们的百褶衣”,在他的不眠中;他觉得他是诗神,“摆脱了世俗”,过着“光明磊落、深思、虔诚的生活,忘却人家,亦被人家忘却!”2对于任何愿作美好梦想的诗人来说,梦想实现了他的真正的命运,成为了诗的梦想,所有的一切都通过梦想并在梦想中变为了美。倘若梦想者确实具有诗人的天赋,他将会把这一梦想化为一部艺术作品,而这作品将是具有久远的魅力的。
在诗人的生活中,往往有某些时刻,其梦想将现实本身同化了,那时他所看到的并不是现实世界的东西,而是被同化了的东西,现实世界已经被想象的世界所合并或代替,诗人置于遐想联翩的孤独处境。黎巴嫩着名诗人、与纪伯伦同为旅美派文学代表人物的米·努埃曼在《纪伯伦·赫里勒·纪伯伦》传记中描述过纪伯伦的这种心境:
他面前是一望无垠的平静大海,海岸与蓝色天幕相连。数百万喧嚣的灵魂在天幕下翩翩起舞,此起彼伏,湿润的云彩被染上红色。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面颊,他敞开胸怀,呼吸着尚未消逝的时代气息,每吸一口,便说道:
“请进吧,带着生活的全部幸福和苦难进来吧。你是乘上帝精神之风的女儿,上帝的精神在水面上飘拂。烦恼的面孔是黑暗。自开天辟地直到现在,你携带着天地的气息。进来吧,深入到我内心,把我当作天地间一切的同伴。”
他遐想联翩,想到眼前的光明时,说道:
“它来自太阳,太阳在我之中,我在它之中。”
他想到大海,他说:
“我饮足了海水,大海在我之中,我在它之中。”
他想到大地,便说道:
“我从大地汲取养料。我即大地,大地即我。”
他发现眼前的屏障似乎被移走,而自己是根轴,一切围绕着它在旋转;又看见自己像个圆心,发现无数支光,射向四面八方;还觉得自己的心同所有的心连在一起,同人们想在一起。使他十分奇怪的是,不过几分钟,他的心脏受到咬啮,思想遭到压迫,想象被生活的苦恼所束缚。在蓝色的天幕下,他的灵魂同喧嚣的灵魂共舞,思绪在天幕上行走,沿着云彩之上的光明绳索攀援而上。他的想象,从地平线到地平线,从天到天,从可见到不可见,从过去没有的到将来要发生的,看到任何事物的结束是其他事物的开端,任何事物的开端则是其他事物的结局。没有无始的事,也没有无终的事,对于伫立船头的纪伯伦·赫里勒·纪伯伦也无始无终,他同一切事物并无区别,与世界的大小之最没有敌意,而且宇宙间的一切都在呼唤他:“你是我可爱的儿子。”
这是怎样的一种梦想!现实的世界完全被想象的世界覆盖了,它赋予了诗人一个非我,这非我既不受空间障碍的束缚,也不受时间规则如将来、过去和现在的束缚,自我包容并支配着一切。这非我是诗人的精神财富,是诗人的非我。正是诗人的非我使诗人无限欣喜,使他进入到“具有诗意的梦想能赋予我们所有的世界中最美好的世界”2中,使他体验到生存于世界的信心。诗人在梦想的深处重新找到自己的心灵,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有哪个诗人愿意拒绝诗的梦想的邀请呢?
对于梦想者来说,他看到的是一种诗化的强大的力量,一种所有心理的力量都能在其中获得和谐的心灵的诗学。童话诗人顾城曾描述过自己是怎样被诗化的强大力量所浸染,从而把那种梦想变为美丽的诗句的。当年他在山东昌邑县一片荒凉的土地上放猪时,感觉到在天地间只有他自己,感觉到春天正在到来,感觉到一种生命的醒来,在他心中升起。一群鸟飞来降落在他周围对他欢叫着,使他感到非常激动和快乐,后来鸟飞走了,他感觉到那片土地忽然像白纸那样飘动。
诗人写道:“我觉得在那个瞬间我好像聋了,我听见另外一种声音,天、地、宇宙万物轻柔的对话,它们作着各种手势,它们之间的相思和默契;草因此生长,开出花朵,鸟因此飞来飞去。这是自然毫无掩饰的秘密。我拿起笔找到一些字,开始写诗。”诗人无比深情地说:
将近15岁的一个夏天,我终于完成了这个心愿,我写下了这个声音,就是1971年我写的《生命幻想曲》。我在这首诗中写:“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没有任何目的,我在这自然的天地里,在水里,光把我一点点晒黑。那个夏天,我在潍河岸边,我感到我每走一步就有一个声音发出来,我像在钢琴的琴键上行走一样。我累了就躺下来,我看见一只白色的鸟,在天上睡觉。
它睡着了就慢慢落下来,在接近河水的地方,被自己的影子惊醒,这时我感到了另一个我:远处的树林在响,就像我的手在动,河水在流淌中轻轻冲击沙地,粘土的河岸,就像我抚摸自己的膝盖;我像阳光一样在大地上行走。宁静如云。作为一个人的恐怖、害怕、矛盾都没有了,只有一个感觉,我要做的一切已做了,所以正在开始。我说:
“时间的马累倒了/黄尾的太平鸟/在我的车中做窝/我仍然要徒步走过世界——/沙漠、森林和偏僻的角落。”我说:“太阳烘烤着地球/像烤一块面包/我行走着/赤着双脚/我把我的足迹/像图章印遍大地/世界也就溶进了/我的生命。”在成为世界的时候,世界也就成为了我,这声音就是我的语言。这是个很好的自然生命的感觉,这是人在年轻的时候,生命出现的幻想、光明和花朵。1梦想将诗人置于新生的心灵状态,无论是夜梦中梦想的世界,还是清醒状态中的白日梦想中的世界,都是来源于梦想者的心灵的现象。这梦想将诗人放在了一个无垠的天地中而不是一个社会里,因此这诗的梦想乃是对宇宙的梦想,是诗人的心灵与诗人的诗的天地的自然流露,诗人的心灵与宇宙交融,诗人发现了他所愿意生活的世界,他值得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的缘由。这在海子那里似乎表现得特别明显,他在他认为“用尽了天空和海水的长诗”《弥赛亚》中,那种对宇宙的梦想可以说令人颤栗,达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极至,诗人将他和诗神、宇宙融为一体,任由梦想的驰骋,“时间被淹没在梦想者与世界的双重深度中。”2在这无比宏大的背景中,“世界是宏伟的,梦想世界的人是伟大的。”3海子的这首长诗仿佛是一个蕴藏着不可破解的天机的谜语,也好像是一个意味无穷的历史的寓言,诗人俨然就是一个诗神,他要把太阳献给新的纪元,献给真理,献给新时代的曙光,自然也献给他自己,一个即将诞生的新的诗神:
天空在海水上
奉献出自己真理的面容
这是曙光和黎明
这是新的一日
阳光从天而降穿透了海水。太阳!
在我的诗中,暂时停住你的脚步
让我用回忆和歌声撒上你金光闪闪的车轮
让我用生命铺在你脚下,为一切阳光开路
献给你,我的这首用尽了天空和海水的长诗
诗人描绘的其实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一个有着多种隐喻的现代神话。诗人骄傲地说:“宇宙的诞生也就是我的诞生”。5他在诗中使用了多种意象:太阳、曙光、黎明、大海、天空、岩石、黑夜等,以遥想式的倾诉,追寻着梦想的梦想。
他觉得是回忆女神生下了他,因此他接受他自己,移动他的诗,登上天梯,“登上艰难的/这个世纪/这新的天空”,而“这新的天空回首望去:旧世界雨雪下在大海上。”1在经历了火光和雨雪的洗礼以后,世界和诗人获得了新生,诗人欣喜万分:
这是新的世界和我,此刻也只有奉献和歌声在此之前我写下了这几十个世纪最后的一首诗并从此出发将它抛弃,就是太阳抛下了黎明曙光会知道我和太阳的目的地。太阳和我!
献给你,我的这首用尽了天空和海水的长诗2用尽了天空和海水写成的诗,决不是一个人的诗,那是全人类的诗,诗人的梦想是何等的壮观和神奇!梦想也只有在诗人那儿才是诗意的,它把诗人和我们都带进了一个诗的世界,使我们在它所想象的天地里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宁静。
正因为如此,在梦想中我们才是自由的人,而只有在梦想中,诗人才成其为诗人。
3.童年是一束芳香
人们常说诗人的心灵是永远年轻的,也说诗人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确实,从梦想来说,至少是这样,诗人总是充满孩提时代的梦想,保持着一份纯洁的童真。在诗人梦想的世界里,深藏在人类心灵内部的永久的充满活力的童年情结,是他整整一生都倾向于诗的梦想的一束芳香,使他将对往昔岁月的全部记忆都在这经久不散的芳香中充满诗情画意地展开。童年是自由和幸福的,是因为童年享有梦想的自由和幸福。追求心灵自由的诗人更多地在梦想中而不是在现实中重寻童年时,他体验到那种可能性,他梦想着这一童年本可以成为一切,他像孩提时一般梦想着自由,使“我们回到了梦想之源,回到了为我们打开世界的梦想。”
且让我们聆听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的诗句吧: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顾城被誉为“童话诗人”,是因了他着名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他的眼睛是好奇的,天真的,无泪的,而这恰恰是《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个孩子的眼睛,正是这双能够看到真相的眼睛导致了他的痛苦,因为要求眼睛在黑暗中寻求光明几乎是不可能的,黑暗中的眼睛是黑色的,几乎是盲目的,要紧的是用耳朵倾听,是期待,但顾城拒绝倾听,他启用“童心的眼睛”。
因此在《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这首诗中,我们听到的是诗人对童话世界的眷念,孩子单纯而爽直的话语,寄寓着深刻而充满人性的渴望,“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的“时刻”不仅代表童年的欢乐和美好,更代表生命的丰富、光辉和绚丽,“白纸上”的“自由”是童年梦想的自由,象征诗人追寻心灵自由的愿望,“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一方面是苦难的结束,另一方面也是诗人意志的成长。对顾城来说,生命的平实、自由和坚毅才是最宝贵的,是人类追求幸福、和谐的目标和权利。尽管他知道,这也许不过是“浆果一样的梦”,但这样的梦想是多么美好呀!
他情愿永远“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瞪着他“很大很大的眼睛”,沉浸在对宇宙的梦想中。
童年是永远的梦想,“童年如同遗忘的火种,永远能在我们身心中复萌。”
1童年是诗人寻觅的最遥远的回忆,也是最难以估量的记忆,是梦想的起源,是诗人对生命的自我陶醉和沉思。晚年的曹禺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忆童年的梦想,他说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家附近的老龙头火车站,“火车过来,栅栏关上,我们就站在栅栏外边看着火车这个庞然大物通过。我站在那里,凝神望着那伸向遥远的铁轨,望着那蜿蜒呼啸而去的火车,望着火车吐出的滚滚浓烟,一直看着它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凝望着天边,产生着种种的遐想,在那天边外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2孙犁的童年虽然多病,但他感到一生最幸福和快乐的还是童年:“童年,我在这里,看到了雁群,看到了鹭鸶。看到了对艚大船上的夫妇,看到了纤夫,看到了白帆。”3尽管生活在一个饥饿的年代,但那饥饿中带有苦涩的欢乐的童年却像永远无法抹去的图画铭刻在他的记忆里:
田野里跑着无数的孩子们,是为饥饿驱使,也为新的生机驱使,他们漫天漫野地跑着,寻视着,欢笑并打闹,追赶和竞争。
春风吹来,大地苏醒,河水解冻,万物孳生,土地是松软的,把孩子们的脚埋进去,他们仍然欢乐地跑着,并不感到跋涉。
清晨,还有雾水,还有霜雪,小手冻得通红,但不久,太阳出来,就感到很暖和,男孩子们都脱去了上衣。
为衣食奔波,而不大感到愁苦,只有童年。
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回忆她童年的故乡时写道,“我脑海中留下的最初回忆是皇村的景色:郁郁葱葱、未经人工布置、蔚为壮观的公园,保姆常带我去的放牧地,毛色班驳的小马驹在其间奔驰纵跳的跑马场,古旧的车站以及其他的景物——这一切我后来都写入了《皇村颂》一诗。”4童年是将诗人与世界维系在一起的最美好的梦幻。俄罗斯从乡村走出的诗坛夜莺叶赛宁在谈到自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乡村孩子的童年时,总是充满了骄傲和自豪,他最早发表而表现了诗人天赋的诗歌《在白菜地的畦垄上》是童年给他的灵感:“在白菜地的畦垄上/流动着红色的水浪/那是小小的枫树苗儿/正吸吮着母亲的绿色的乳房。”
1915年春天,还是一个不事修饰与憨厚朴实的乡村少年叶赛宁闯进了他不熟悉的城市生活,内向的他总感到与城市浮华的礼仪格格不入,因此他更加怀念朴实宁谧的乡村情调,怀念他的“俄罗斯大地”,怀念他梦一般美丽的童年生活:
小铃儿,发出银子般的声音,是你在唱,还是心上的梦?
在我金色的睫毛上
玫瑰圣像领来了黎明。
信鸽翅上的唱声,使我不再年少温情。
那美妙的小树林
我快乐而又短暂的梦。
奥地利着名诗人里尔克几乎每一篇追忆童年的文字都是不由自主的艺术描写,童年是里尔克思索和吟唱的主要题材:
别让命运夺走你曾有的童年
这一不可名状的对神性的忠诚。
即使囚徒,身陷囹圄默默地沉沦,童年也在冥冥中照看着他,直至他告别人生。
因为它永远使心灵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