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使者用他的双翼拍着我,而我灵魂的萎缩却以神性的血液清洗我精神的最深处。
——[西班牙]乌纳穆诺
如果生的恐惧战胜死的恐怖,那么,他就会勇敢的结束自己的生命。
——[德]叔本华
公元前322年62岁的亚里士多德在厄里帕海峡跳海自杀,他面对着波涛翻滚的海水意味深长地说:“愿厄里帕的水吞没我吧,因为我无法理解它。”作为智者的亚里士多德对自杀的态度是矛盾的,他谴责自杀者的软弱,却又认为没有必要不惜一切的保护自己的生命。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斯多葛式的死亡。诗人的死亡情结迫使诗人必须做出选择,要么在作品中化解自己对死亡的焦虑,要么在对生感到恐惧时结束自己的生命。此外,别无选择,谁让他是诗人呢?缪斯的笑声给了诗人无比的快乐,缪斯的泪水也给了诗人不堪忍受的痛苦。所以诗人要在作品中表现死亡,特别要表现斯多葛式的死亡,这就形成了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中的自杀母题。在诗人或伤感,或凄凉,或哀婉,或悲壮,或神秘,或冷静,或诙谐,或浪漫的表现中,我们感受到诗人死亡情结跃动的脉搏,目睹斯多葛的世界,那是一个触目惊心的世界:缠绵悱恻的悲剧、戏剧性的浪漫自杀、悲哀绝望的自绝、毫无激情的自尽、充满感伤的毁灭、慷慨悲壮的自戕无论何种文化背景中的斯多葛式的死亡,都同样震撼着我们内心的死亡情结,引起我们对生命的终极关怀,引起我们对生与死的最深沉的思考。
1.爱的呼唤和绝唱
巴尔札克在《驴皮记》的卷首写道:“每个人的自杀都是一曲庄严忧郁的挽歌。在浩瀚的文学海洋中,你能够找到哪一本流传至今的书可以与下面这个天才的小片段相提并论?——昨天四点,一个少妇从艺术大桥的顶上,跳塞纳河自杀。
在这个巴黎人的精炼言词面前,戏剧小说之类,无不黯然失色。”但诗人仍然能够从这个天才的小片段中演绎出无数动人的爱情悲剧,因为在文学作品里爱情是永恒的主题,爱情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而爱情又常常以主人公不幸的死亡,并且以自杀为结局。
对于相爱的男女主人公来说,爱情是他们的真正的生命,没有爱情,生命就失去了意义,爱情是他们的一切,正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爱情故,生命当可抛。当爱情失败时他们会痛不欲生,选择死亡,因为对于他们失去了爱情就等于失去了生命。早在莎士比亚的经典爱情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诞生之前,中国古代的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就表现了男女主人公双双殉情的悲剧。
卢江府小吏焦仲卿娶美丽、温柔、贤惠、勤劳的刘兰芝为妻,二人如漆似胶,恩爱情深,却不料焦母看不惯刘兰芝,百般虐待,最后逼着儿子将刘兰芝遣送回娘家。在娘家尽管母亲疼爱女儿,但不幸的是兄长却极力要将她嫁出去,刘兰芝再三被逼,无奈之下只好假装答应嫁给太守公子。焦仲卿闻讯与刘兰芝约好,前来接她回去,但由于焦母的阻挠始终未能如愿,面对此生再也不能相聚的悲伤,两人便相约“黄泉下相见”,于是一个“举身赴清池”,一个“自挂东南枝”,演出了一出封建社会漫漫长夜中的爱情绝唱。
在那些痴情的人们心目中,爱情必须生死相许,爱情就是一切,生命微不足道,没有爱情,生命就是一堆垃圾,没有任何价值。因此他们不愿意在爱情破灭后仍然活在这个冷冰冰的世界上。罗密欧与朱丽叶倾心相爱,却因家族仇恨不能结为眷属。罗密欧被迫远走他乡,朱丽叶被父亲逼迫转嫁他人,劳伦斯神父仗义相助,叫朱丽叶在婚礼之夜吃下安眠药,假装死去,并派人送信给罗密欧,谁知罗密欧未接到信就赶回来了,看到“死去”的朱丽叶,悲痛不已,自尽于朱丽叶身旁。朱丽叶醒来,看到心上人的尸体,悲伤欲绝,于是用罗密欧留下的匕首自杀身亡。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可能顿时化为乌有,让人扼腕痛惜不已。这两个古典爱情悲剧虽然文化背景并不一样,但在殉情上却惊人的相似,在殉情者看来,他们所利用的死亡不够是一次临终事件,而真正的死亡却在他或她全神贯注于爱情时被遗忘了,所以他和她自然而然地双双都选择了自杀。这种双双殉情的悲剧在现代也不乏典型,日本现代作家渡边淳一的畅销小说《失乐园》中的“情死”
悲剧似乎比古典殉情悲剧表现得更惨烈一些,更动人心弦。虽然这是一个连老到的作者都觉羞涩的中年男女的纯爱故事。正如琼瑶为千千万万少男少女演绎的缕缕青春纯情,日本这位对传统婚姻持批判态度的现代作家——渡边淳一却为失却青春梦想的中年男女营造了一片幻情天地。现实中,人生活在纷繁复杂的社会里,各种各样的规范和要求使人的感情被充分蕴蓄与刺激,朝夕相处的感情已远远滞后于人对爱日新月异的渴求,当理性的束缚被抛弃到九霄云外时,野性的呼唤便成为人生中最原始、最重要、最痛苦的追求,于是婚姻外的觅情成了重唤激情的最简洁方式,于是就有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双双殉情的现代故事。
主人公久木在社会竞争中的失败、好友的生病死亡中感觉到生存的悲哀,尤其痛苦的是他发现自己到了五十多岁还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也就是说快要到生命的黄昏时刻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另一半,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遇到了凛子而一见钟情;凛子的丈夫虽然高大英俊,是医学教授,有着骄人的人生经历和社会地位,但凛子却不是嵌合在他身上的那根“肋骨”,她要寻找自己的人生归宿,而生命的本源是她追寻的唯一动力,世俗的一切统统都被抛到脑后。于是男女主人公相知、相爱了,彼此的灵与肉紧紧地吻合在一起。一种原始的完美组合使他们忘却了人类现代文明中的一切伦理道德和责任,沉溺在疯狂的性爱中,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性爱才是生命的真谛。从表面上看,渡边小说里写到的爱,不是或者主要不是精神的契合。久木与凛子是通过肉体的不断接触而一步步加深情爱的,最后达到他们感觉中爱的辉煌与极致。这种注重官能与享乐的表现,似乎不可避免地会渲染一种淫靡的氛围,但《失乐园》却写得颇有韵味。与其说作者在写一个现代情爱故事,不如说渡边淳一在表达一种唯美的人生追求。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渡边所崇拜的谷崎润一郎,想到佐藤春夫、永井荷风这些日本近现代文学史上唯美派的作家。爱欲在唯美主义者眼中并不关乎道德伦理,它只是一种自然状态的美。唯美派作家们视肉体欲望的全面解放为审美的极致,渡边笔下的人物即是如此。
尽管渡边淳一已经无法再像永井荷风或谷崎润一郎那样去表现“在微暗的房间里的光线以及夜晚淡淡的灯光下以阴影为基调”的古典美了,他仍然执迷于那种日本式的传统的美,并把这种美和死亡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因为日本文化中死并不消极,而是一种强烈、精彩发射自己的力量的积极方式。
渡边淳一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他也常常感到一种虚无和无常,觉得死亡是件可怕的事情,但他觉得,面对死亡,只有爱才能对抗。渡边淳一不认为两个人之间相互爱恋,婚姻会延续这份爱。如何将爱永驻?渡边淳一想到的就是死亡,或者说殉情。他认为爱达到巅峰之后是无法继续下去的,社会中的男女通常选择结婚成家,但不论如何相爱的男女,如果他们结成夫妻,那么他们就会迅速失去恋爱时的热情,难以产生强烈的性爱和情爱。感情到了最后无法解决的阶段,最后的方式之一,是自杀。渡边淳一主张,强烈的爱到达高峰时,采取自杀,将会使真爱永恒。所以在小说中当久木和凛子定下了死亡之约后,渡边不由赞美道:
这是华丽耀眼而又心满意足的死,是只有他们这两个因相爱而死的人才能获得的至福之举。
像他们这样追求并付诸实施这种幸福之举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绝无仅有,是从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中才有一对儿的,屈指可数的男女组合中被特别筛选出来的“爱的精英”。
把殉情当作至福之举时,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满足呢?作者以一种赞赏的心情描述男女主人公生命的最后之旅:
他们像是年龄相差较大的夫妻,出门去渡周末。久木开车穿过市中心,上了关越高速公路。
从这里将永远告别东京。久木在公路人口买了票,凛子拿着票说道:“是单程票啊。”
走向死亡的旅行,单程票就足够了。
“咱们去乐园啦。”
凛子故意开着玩笑,眼睛凝视着前方。
久木握着方向盘,嘴里重复着“乐园”。
凛子坚信来世就是两人永恒的爱的乐园。
从前,在天界的亚当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赶出了伊甸园,他们现在想要返回乐园。尽管是由于蛇的迷惑,但是只要违背了神的意志,是否还能返回伊甸园呢?久木没有自信,既使回不去也没有什么不满的。现在两人沉沦在充满污秽的现世,是由于吃了性这个禁果,因而从天上堕落到了人世间,既然如此,就干脆贪婪地享受性的快乐后死去。
他们已经充分地享受了这一人生的快乐了。
总之,现在凛子唯一企盼的是在爱的极致死去,她心里充满着美丽的梦幻。
久木虽然没有这样的梦幻,却清楚地知道今后再不会有比现在更美好的人生了。
能得到凛子的深爱,能在欢喜的顶点死去,只要拥有这样实实在在的真实,就不会再有不安,就能和凛子一起开始爱的单程旅行了。
最后的殉情虽然惨烈却富有诗意,两人在旅馆里最后一次做爱后,久木喝下了毒酒,并把嘴里剩余的毒酒注入了神情安祥而满足的凛子的嘴里:
凛子躺在久木的怀抱里,十分顺从地,就像婴儿喝奶一样,拼命地吮吸着。
嘴对嘴注入的鲜红的液体,从凛子的嘴角溢了出来,顺着雪白的脸颊淌落。
久木感到无比的幸福,这时突然袭来的窒息使他拼命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叫了声:“凛子……”
“亲爱的……”
这雾笛般飘然远去的声音,是两人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的叫唤和绝唱。
这是一个现代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或许人们会把他们的殉情看做疯狂或悲惨的结局,这是因为人们看到的是外在的形体,而死去的人却是在无比幸福的彼岸世界。无论活着的人如何评判,他们自己归依了爱的圣殿,在幸福的极致走向了永恒的安息。
然而殉情者并不都是在幸福的极至时走向永恒的安息的,特别是对那些单方面殉情的人来说却是在痛苦的极点时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他们的殉情或许更称得上是悲剧,这一般表现在被男主人公抛弃或背叛的女主人公身上。当她们发现自己的心上人背叛了自己时,发现自己奋不顾身追求的爱情原来只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时,她们会毅然赴死,不过她们的殉情不是为了对方,而是为了她们自己曾追求过的理想中的专一不二的爱情。中国古代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是京中名姬,虽然沦落风尘,却向往美好爱情,与风流倜傥的富家子弟李甲相爱后,便将美好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两人“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却不料李甲只是逢场作戏,对她并无真正的爱情,为贪千金,竟将杜十娘卖于盐商。在揭穿了对方的真面目以后,杜十娘毅然抱持准备与李甲白头偕老、价值万金的宝匣跃入波涛滚滚的江水中。一代名姬以刚烈、决绝之死表明了自己对真爱的珍视和对虚伪、欺骗的憎恨。这种负心汉子痴情女的悲剧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得到了充分的演绎:安娜貌美年轻,真诚善良,却由姑父母包办,嫁给大她20岁的官僚卡列宁,并生有一子。但安娜并不爱她的丈夫,她一直想摆脱这种虚伪而没有爱情的生活。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彼得堡的花花公子渥伦斯基,渥伦斯基为其美丽所吸引,尽追逐之能事,使安娜坠进爱河,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他们的关系终于被安娜的丈夫卡列宁发现,于是安娜不得不下决心离开家庭和心爱的儿子,与渥伦斯基同居。为此她遭到上流社会的唾弃,就在她唯一的希望和精神支柱只剩下渥伦斯基的“爱”时,渥伦斯基却对安娜厌倦了,为了自己能重回上流社会,他在心里已将安娜抛弃了。安娜发现自己唯一的精神支柱倒塌了,她付出的沉重的代价并不能实现自己个人的幸福梦想,她和渥伦斯基相爱,得到了一点满足,但这团燃烧着自己生命的爱情的烈火正在渐渐的熄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投到那滚滚的车轮下面,让它彻底熄灭!
托尔斯泰这样写她投向死亡的情景:
一种仿佛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袭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势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一切的黑暗突然破裂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面前。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动,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来一样,扑通跪下去了。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但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感觉得无法挣扎那枝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
这就是安娜式的悲剧,从开始不顾一切的狂热追求而最终注定要以幻想破灭的悲惨下场结局的悲剧,让人感受到对一个生命遭到毁灭的一种沉重的感伤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