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园中偶尔碰见云征哥哥后,我总是询问着哥哥那天兵士押解的人在哪,一向对我百依百顺的哥哥却偏偏避而不答,被我问烦了,他就干脆躲进房间里不见我。
我询问家中的丫鬟和侍卫,但父亲下过严令,他们对云征哥哥的一切都缄默不言。
其实他们不告诉我,我也确实没有办法。
也许在别的家中,大小姐达不到目的就该吵闹绝食发脾气,可是我不会,从小父兄的所作所为就告诉我,无理取闹是无能的表现。身为袁家的女儿,我不能无能。
最终还是清姐姐舍不得看我闷闷不乐的样子,一天悄悄带我去了后园,但在出发前叮嘱我不能多说话。
后园在府中僻静的角落,是个连下人都很少去的荒废院落,院落中到处都是乱窜的荒草和粗壮的松树,勉强辨认出当中有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
守在后园门口的卫兵见清姐姐带我过来,连忙持剑行礼。
清姐姐向他们稍稍说过两句,他们立刻会意,带着我和清姐姐向园里走去。
我拉着清姐姐的手小心翼翼地走着,我步子还小,有些凹陷的地方还要她抱着我才过得去,拐过几处才看见一间很小的屋子。
那是间明显被遗弃的屋子,长久地经历风吹日晒,外墙显得斑斑驳驳的,两扇小外窗上窗纸几乎腐朽没了,只有一扇小门破败挂在墙上,门虚掩着,阳光争相沿着门缝挤进去。
我有些害怕,好像前面有什么陷阱似的,不自觉地抓紧了清姐姐的手。
清姐姐把我挡在身后,面向屋里说到:“闽国江宁王府司徒清请见大卫燕将军。”
静静等了一会,看到门打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才几日不见,他竟然消瘦了不少,面色如霜,乍看上去有些木讷,眼中没有半点光彩,“小人借居贵府,主客尊卑,小姐不必以将军相称。”
清姐姐微微颔首道:“寒舍简陋,只得先委屈公子暂居此地。”
“没有刀斧加身,亦不敢再奢求更多了。”他微垂眼帘,语气平静如水。
我躲在清姐姐身后,悄悄歪过头看着他。
他注意到我,嘴角挑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旋即又恢复了呆滞。
清姐姐摆手示意,跟在后面的丫环会意,捧着两个精致木盒上前。
“外子感激公子带舍妹回城,特命贱妾送些心意,聊表芹献,万望哂纳。”
燕云征点头回礼,“世子好意,小人收下了。”听到他这么说,丫环捧着东西放进屋里。
等丫环回来站在身后,清姐姐沉默不语,等了半刻寂静。
“王爷让我带话给公子,”她又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柔和,却平添了一丝敌意,“公子大卫贵胄之后,舍妹一介平民身份低微,若舍妹与公子来往太多,恐怕会惹人非议,不但有损大卫王师威名,也会打扰公子清修。若舍妹日后再对公子有所叨扰,还望公子念在舍妹年幼,劝其……”她突然抬眸紧盯着对面毫无防备的公子,加重了声音,“有所收敛。”
就在清姐姐说完,我看了看她,那双秀目竟有些陌生,深邃的目光有一瞬间让我觉得有些发寒。
燕云征没说什么,他重重吐出一口气,转身走进了黑暗之中。
清姐姐不顾问我,俯下身抱着我走了出去。
父兄没有多防备我,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清姐姐会带着我去那府上最偏僻的角落,不可能发生的事,自然就不会准备对策。
随清姐姐回来之后,我就不再多要求什么,再多出格的要求只会给清姐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刚回来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会自己偷偷去那片荒园盼着能再看看他,看守的侍卫每次都会拦我,一开始时有点不甘心,到了后来我也不再想进去,只是会带点点心之类的让他们拿进去。
那时我并没有对燕云征有太多感觉,想去看他,一半感激,一般好奇,那时还很小,他带我回城的情景很快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上次我偷偷跑出去之后,父亲并没有责怪我,相反如果我说想出去,他都不再像往常一样阻止,只是派了卫士丫鬟紧紧跟着看护我。
开始时我还感觉很新鲜,但过了不久我就有些厌烦了,每次出门他们都要如影随行,我就像被束缚住手脚一般。我央求父亲多次,他拗不过我,最后只得妥协,但让我保证我一定要在卫兵视线范围内。
在初次遇见云征哥哥的两三月后,有一天天气格外好,朗日清风,云卷云舒,我征得母亲同意后,由几个人带着去到了城外。
花开吐蕊,草扬莺飞,城外与大路平行的是条涓涓流淌的小河,河沿两岸遍布着翠绿的草地,我站在小河边上,把石子踢倒水流中,“叮咚”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悦耳。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大路,几个挑着新鲜瓜果的小贩正谈笑风生地走过来,见到在路边肃立的卫兵,顿时吃了一惊,随机又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去。
广陵城中军规森严,官兵不得扰民是执行最严厉的军规,也正因如此,广陵城内外居民对配剑士卒并不畏惧。
我看着他们亲切地走近卫兵,从担着的筐中拿出水果递到他们手中,当时两名卫兵年龄并不大,不知是因为羞涩还是什么,两人一齐伸手推辞,就在他们手离开剑鞘时,刚刚还是满脸笑意的小民眼里凶光闪过。
几把利刃飞快从果篮中抽出,在日光照射下,明晃晃的剑刃散发出阵阵寒光,温顺的绵羊瞬间脱下羊皮化作了嗜血的豺狼!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钢剑已经穿腹而过,绿泱泱的草地上溅上了一片鲜血。
突然发生的变故犹如活生生的噩梦发生在我眼前,随着卫兵尸身倒下,刺客狰狞的面目刹那间完全展露在我面前。
“除了那个女孩,一个不留!”下令人还很年轻,但他的声音尖锐冷酷,一丝坚决里透出疯狂。随着一声喝令,刺客立刻挺剑散开。
跟着我来的几个丫鬟被吓坏了,她们尖叫着四散逃走,随即被追到身后的刺客一剑刺中,栽在血泊之中。
一片山青水秀的旖丽风景瞬间化作了遍地尸身的血罗修池。
我被吓傻了,直到其中两人持剑直冲我而来,我才意识到危险转身迅速逃跑。
刚刚还只是略微湿润的草地突然之间变得格外湿滑,我跑了还没有几步,脚下一个趔趄便跌到在地上。
我眼前冒出金星,头有些发晕,我想再起身逃走,却感觉脚痛的厉害,似乎是扭到了。
我回头看向刺客,他们已然到了我的身后。
我已经动弹不得,被恐惧包裹得死死的。
其中一人高举剑刃向我劈来,领头刺客说除了那女孩一个不留,现在看来,眼下这刺客是准备连我也不留了。
我本能举手挡在面前,等着刀刃轻松地划开我的喉咙。
伴随着丝衣撕裂的声音而来的是刺鼻的血腥味,我放下手,却看见一个熟悉身影挡在我面前,用身体硬生生挡下了那一剑。
那熟悉身影承受着巨大痛楚,身体颤抖着一拳打开了眼前的刺客,夺剑刺倒了他身后的一位。
他转过身,我才看清了他的面容,那是云征哥哥在我心里最清晰的一面。
他脸上还勉强挂着笑意,嘴角渗出鲜血,右手拿着刚夺下的剑刃,左手捂在胸前,鲜血从指间不断涌出来。
“云……”我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其他看到了这边的变故,纷纷向这边聚来。
云征哥哥来不及多解释,腾出左手来抱我。
就在他左手离开胸口的一刹那,他的伤口完全暴露在我眼前,那是一道四寸的伤口,从锁骨处蔓延至胸口,被利刃割开的肌肤与撕裂的丝绸被鲜血浸得触目惊心。
他喉咙里发出一道低沉声音,伸出左手环过我周身,我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脖颈。
那么深的伤口,我明显感觉他的左臂已经使不上力气,我被他牢牢护在怀里,口鼻里满是浓烈的血腥味。
离得近的刺客已经冲了过来,他抬起手中剑,身后此起彼落的满是金属碰撞与惨叫声。
刺客几乎都到了云征哥哥面前,他的脚步已经开始渐渐后移。
父亲曾教过我,长剑伤人,刺比劈伤害更大,这伙刺客显然不是什么高手,不然刚才对我直刺一剑,云征哥哥此时恐怕早已性命不保了。虽说他们武功不高,但毕竟人数众多;云征哥哥有武在身,可毕竟还未成年,受了重伤,再加上我这个负累,肯定敌不过数倍于他的刺客,可他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
刺客意识到云征哥哥并非善类,有意拉远距离,持剑直指我们。
“小子,你放开那个女孩,我可以饶你一命。”领头人对云征哥哥喊道。
他轻笑一声回道:“哼,不是想生擒她吗?现在她就在我手里,你不怕玉石俱焚就试试!”
领头的刺客理智得多,他当然明白云征哥哥说的玉石俱焚的意思,一时不敢贸然上前,云征哥哥左手牢牢扣住我,右手持剑与他们对峙着,就好像被狼群团团围住的一只幼狮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鲜血从他脖颈下的伤口处汩汩地涌出来,身上衣服一片湿热,像是温水浸在纱衣上,血腥味更浓了。我的头靠在云征哥哥肩上,剧烈的心跳在耳边显得格外清晰,我当时觉得,他未必比我害怕地少。
“云征哥哥,我有点害怕。”我哽咽道。
他轻咳一声,柔声安慰“没事,有我在呢。”
听着他安慰的话,我反而变得平静了,心上似乎有一股暖流淌过,生死之间本该有的惶恐与绝望渐渐地被什么融化了。
我用眼角余光看向他的脸,我又从他的眼神看到了那日的炯炯有神。
一时间我一点不害怕了,似乎又回到了迷路的那天,云征哥哥带我回城那天的情形慢慢又浮现在眼前。
我感觉到,只要眼前的这个人在身边,一切都好像不必担心了。
我轻轻点头笑道:“嗯,婉婉不怕了。”
偎依在他怀里,就好像那日在哥哥背上一般,摔在地上时的伤痛慢慢消失了,眼前的小河开始变得模糊。
云征哥哥跟我说,那****是准备逃走的,可他想在逃走前再看我一眼。
他和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是,那一****身后满是背弓负剑的追踪骑兵,父亲下令,若他敢离开闽国边境,格杀勿论,可他并没有眼睁睁看我被刺客抓走。那一天,他救我一命,也救了他自己一命。
感情不是化粮酿酒,也不是量体裁衣。
它不是像玉浆酒酿,时间越久就越香醇,有时惊鸿一瞥足以比肩相守一生;它也不同于穿衣配饰,最合适的未必是最好的,有人看似天作之合可仍不会相濡以沫。
最好的感情无非是在正确的时候遇见了正确的人,做了最正确的事。就好像呱呱落地的儿女用诞生找到了父母,用就好像生死相交的友人用生命挽救了挚交。
如果燕云征去广陵时我并没有外出,又或者不是他被送到广陵为质,那我们就不会相遇;
如果燕云征不是在我迷路无助时带我回家给我安慰,又或者在他被做质时不是因为我才有了点心灵慰藉,那我们就不会相依;
如果匪寇劫持我时不是燕云征偶然遇见,又或者匪寇并不是生擒而是一定要杀了我,那我们就不会再见。
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的偶然,只要有一点不是原来的样子,那么或许我们就不会相识,至少不会相识。现在他在我心中只是个为国捐躯的皇少英雄,我在他心中也不过是个待嫁闺中的贵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