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终于开始了。说心里话,大婶的确很能干,无论家里还是田间,比爹还厉害。她的话也少,一天很少有闲着的时候,总能找出一些活来干。可是我却无法把她放到娘的那个位置上,没人能取代娘在我心中的地位,谁也不能!八岁的妹妹开始自己洗衣服了,她的衣服绝不让大婶碰,包括她盖的被子。那时已是冬天,妹妹的手冻裂了几个口子,可她还是自己洗衣服。有一次她的手疼得实在洗不了衣服,便放在地上想第二天好些再洗。第二天早晨,妹妹发现那几件衣服已洗好晾在外面了。她大怒,指着大婶问:“是你洗的吗?”大婶赶紧摇头,说:“不是,不是,我不敢给你洗,是你爹心疼你给你洗的!”爹在一旁说:“是我洗的!”妹妹这才罢休。为了使妹妹放心,当天晚饭后,爹又拿了我换下的几件衣服洗了。又过了些日子,一天夜里我梦见了娘,然后就哭醒了。忽然我就听见院子里有声音,从窗户向外看,我惊呆了,只见大婶正在院子里借着那盏小油灯的光在用力地搓洗衣服,手上冒着白气,而那些衣服正是妹妹晚上换下来的!原来这么多天一直都是大婶在帮妹妹洗衣服!我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么冷的天,她一定是怕在屋里洗吵醒妹妹!第一次,看着丑陋的大婶,我心里一片温暖。
又一天的夜里,我醒后听见大婶又在院子里洗衣服了,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这时,妹妹翻身起来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知妹妹将要怎样和大婶吵一场。只见妹妹衣服都没披就出去了,隔着窗户,我看见妹妹端起大婶面前的盆子就进了屋,大婶好像吓着了似的愣在那里。然后妹妹又来到院子里,一声不吱地把大婶拉进了屋。妹妹回来了,躺在了炕上,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外屋传来大婶尽量压抑着的洗衣服声。那一晚,妹妹一直在翻身。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大婶很小心的样子,不敢看妹妹。吃过早饭,我们要去上学的时候,妹妹忽然摘下脖子上的红领巾递给大婶,说:“大婶,今天帮我把红领巾洗洗吧!”大婶接过红领巾,愣了一下,忙慌乱地回答:“哎、哎!”我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泪光。这是妹妹第一次叫她大婶,第一次让她洗衣服,可她却满足得像过年一样。我看见爹也在一旁憨憨地笑着,大婶转过身去偷偷地擦眼睛。
叫你一声妈
就这样大婶、大婶地叫着,我们都上了中学。这几年里,我们已经习惯了有大婶的日子,她对我们仨的照顾,就是心肠再硬的人也会被感化的。虽然我们还叫她大婶,虽然她依然那么丑,可在内心最深处,我知道我们已经接受了她。可是娘的音容笑貌一直不曾在生命中淡去,对大婶多一份接受,我就会觉得是对娘多一份背叛。所以我无法对大婶更好,虽然她正在对我们越来越关爱。
我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后,大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把家搬到城里去。大婶说城里的钱好挣,而且我和妹妹上学也方便。爹没有意见,于是卖了房子卖了地,我们搬进了城里。进城后,许多想象不到的困难都来了,生活一下子陷入了最艰难的时期。我们都埋怨大婶,本来在农村这几年已经生活得很不错了,穷折腾什么呢?大婶二话不说,每天都骑着三轮车去市场上卖菜,爹也找到了一个给人晚上看仓库的差事,在租来的房子里,爹和大婶开始为生活而奔波劳碌了。
我参加高考的时候,大婶已经在这个城市里奔走了三年,三年的时间,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都印满了她的足迹。三年的时间已把大婶变成了一个沧桑憔悴的老太婆,为了这个家,她付出的太多了!此时的妹妹由于没考上高中,进了县里的火柴厂成了一个工人,她已经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大姑娘了。有那么一段日子,妹妹谈恋爱了,和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大婶会在这个时候坚决地反对,她一反往日对妹妹的百依百顺,就是不许她谈恋爱。妹妹气得大喊大叫,眼看着这些年慢慢培养出来的感情就要决裂了。大婶第一次这么固执,她甚至去跟踪妹妹,常常在妹妹和那个男的卿卿我我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第一次的时候那男的问妹妹这老太婆是谁,妹妹说不认识。可是三番五次下来,那个男的便怀疑了,当着大婶的面问妹妹:“她到底是谁?”妹妹说:“是我大婶!”这时大婶发话了:“我是她妈,我不会让她跟你在一块儿的!”妹妹和那男的都愣住了,最后那男的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到家里,妹妹狠狠地闹了一场,对大婶哭喊着:“你是谁妈呀?这辈子也别想当我妈!叫你一声大婶就不错了,你怎么瞪鼻子上脸啊!”大婶只是一声不吱,默默地往三轮车上装菜。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们在收看县里电视台的节目时,竟然看见了当初和妹妹处对象的那个男的,他站在审判席上,被判了死刑,因为他故意杀人。我们全呆了,过了好一会儿妹妹忽然扑进大婶的怀里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大婶,大婶,我害怕啊!”大婶抚着妹妹的头说:“别怕,孩子,大婶不会让人欺负你的!我每天在大街上走那么多次,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妹妹搂着大婶,整个晚上也没放开。
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大婶是全家最高兴的人。不识字的她用手抚摸着通知书,一遍一遍地看着,手在微微地抖着。
临走的那天晚上,一向节俭的大婶买回一大堆好菜,还有我路上带的,然后便进厨房里忙上了。我和爹在里屋说着话,一转头,透过墙上的玻璃看见灯光里大婶的侧影,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动。那是一个标准的母亲的身影,因为儿子就要远行了,兴奋、担忧、祝福、牵挂……一切尽在不言中,灯光下的大婶显得那样苍老,想到这十年来她为我们家所操的心,一瞬间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真想开口叫一声“妈!”然而,终究没有叫出口。
在外地上学的日子,大婶每个月都给我寄钱来,她不认字,汇款单都是妹妹填写的,可我知道留言栏里的话一定是她说的,妹妹写上去的。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有两年的时间没回家,在假期里打工,挣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再次回到家的时候,是大三,妹妹结婚的时候。
妹妹要嫁的是一个非常本分的男人,大婶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妹妹出嫁的那天早晨,大婶给妹妹梳头,这是我们家乡的风俗,女儿出嫁当妈的梳头。大婶站在妹妹的身后给她梳长长的头发,一下一下,动作缓慢而忧伤,嘴里还轻声哼着那首不知流传了多少代的歌:“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儿孙满堂,三梳梳到白发已齐眉。”镜中妹妹如花的脸和大婶布满皱纹的丑脸的对比是那样鲜明,妹妹大颗大颗地掉眼泪。大婶说:“做新媳妇了,不哭啊!”妹妹转过身来抱住大婶的腰,流着泪叫了一声:“妈!”大婶手中的木梳掉在了地上,脸上也是老泪纵横,抚着妹妹的头发,说:“妈的好孩子,不哭,不哭!”
接亲的来把妹妹接走后,我在家里陪着大婶,她对我说:“我亲生女儿嫁人的时候,都没有叫我一声妈啊!”这是她第一次和我谈起她曾经的生活。看着她忧伤的样子,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妈”,又叫出了她满眼的泪水。在妹妹出嫁这一天,她终于等来了这声“妈”,十年了,她毫无保留地为这个家做着奉献,而我们却这样吝啬那一个字。
妹妹结婚后不久,爹和妈就搬回乡下去了,他们已没有什么心愿了,只等着我毕业找个好工作就彻底放松了。因为他们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于是又买回了老房子,过着过去的生活,这也许是他们的最大心愿。
叫你一声娘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回县里的一所中学任教。此时家里已安了电话,我每周都打电话回去。我是在周六的晚上给家里打电话,这是一成不变的,每次都是电话一拨就通,然后便能听见妈那温暖的声音。我回去的次数较少,一个月左右才能回去一次。每次回去,妈都欢天喜地的,张罗一大桌好吃的,问这问那的很是关心我的生活情况。想起从前她在我们面前从不敢多说话的,这让我心里愧疚不已。
有一个周末,我忽然就想回家,不知什么原因,这种感觉异常强烈,于是不顾天快黑了,踏上了回乡的汽车。下了车后还要走十里的村路,此时天已大黑了。到家时已快九点了,进了院子,透过窗子我看见妈正坐在电话机旁,一手按在听筒上,脸上满是焦急的等待神情。忽然想起今天还没打电话呢,也明白了每次打电话一拨即通的原因。见我进来,妈一下子站了起来,十多年来,我从没看见过她这种神情,有掩饰不住的兴奋惊喜,有一丝担心,刹那间,我的心忽然就涌起了一种流泪的冲动。妈惊慌起来,忙问:“出了什么事了?”我擦着眼睛说:“没事,就是想你了!”妈的眼里一下子就溢满了泪水。我的心里有一种温柔的疼痛,我的后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么容易满足和感动,可我们太无情而吝啬了。
那一年冬天,我在爱情上受了一场挫折,几乎击溃了我所有的梦想与希望。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夜,刚刚告别了生命中第一场爱情,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可能是在外面走得太久了,我发起烧来,迷迷糊糊的,心似浮萍。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踉跄着开了门,一个人影走进来,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我惊叫了一声:“妈!”然后便用手巾给她往下擦身上的雪,她头发上的雪擦掉了,可依然是雪白一片,岁月的大雪染白了妈的头发!我问:“妈,你怎么来了?”妈说:“你今天没打电话回去,我打了过来也没人接。等到天黑也打不通,以为你出了啥事,便来了,可没车,就走着来的!”妈是走来的!40里的路,大雪的天,60多岁的年龄!我紧紧拥住她,热泪如泉涌。所有的伤痛在深深的母爱面前都已微不足道,心已暖暖的复原如初。窗外落雪的声音越发轻柔,就像我悄悄流下的泪。
一年后终于又迎来自己的爱情,而且要结婚了。最高兴的还是妈,忙着做新被,帮我收拾屋子。60多岁的人了还是那么有精力,她刚刚给妹妹带了一年的小孩啊!在婚礼上,妈和爹坐在前面接受我和爱人的行礼,我看见妈还有些紧张,我知道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孩子的婚礼啊!我叫过妹妹,在众多亲朋好友的注视下跪在妈的脚前,说:“从今天起我们正式改口,让我们叫你一声‘娘’吧!”在我们的叫声里,娘的脸上淌满了泪水,酒店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泪光中娘的白发那么刺眼,就让我们这一声声迟到的“娘”滋润您那渴望了二十年的心,让您晚年的岁月丰盈生动,无怨无悔!
母爱的天空泪雨滂沱
叶兴建
就在我转身与她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分明看到同时转过身来的她眼角真实地流下了一抹泪水,那抹泪水从她那张苍老、枯叶般的脸上淌了下来,滴在我的心坎……
我以为,这辈子甭想看见母亲流泪了,她是那么坚强,每天挺起坚韧的臂膀,扛起一个大家庭的沉重负担,从未对生活叹过气。然而我错了,我不但目睹过母亲的一次流泪,而且是一次泪雨滂沱的滔天啼哭,哭声像阵阵蓄势而来的晴天霹雳敲击着我的心,随之烙印般刻于脑海,铭于骨髓,终生难以挥却。
那年8月,我把一纸西部某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带给正在田间刨土植薯的母亲。母亲自是格外高兴,镐撅一扔,顾不得擦汗,拿着通知书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眉头一下舒展开来,精神忽地明亮抖擞了许多。
但通知书上注明的高额学费无疑把这个因我读书日趋贫困的家推向了深渊。母亲拉着我的手,转了一个星期,走了二十多家亲戚朋友,任凭母亲磨破两片干翕的唇儿,就还差那么一截。眼看着报到的日期临近,母亲的脸色开始变得像天边的阴云一样沉郁,嘴角还急出了许多小泡。
那个晚上,从邻居家串门回来,路过父母房间,一阵叮叮当当竹升筒刮米缸的声音夹杂着母亲和父亲的对话声传来了。
“要不,把大黑卖了,留下二黑”。母亲说。“不中,大黑明年开春还得用呢。二黑顽皮,性子也野,不好调教,就卖它吧!”这是父亲的声音。“二黑嫩,值不了几个铜板儿,你说我去村办筷子厂忙活两月怎样?”“你这一大把年纪的,人家能要你不?再说,那活又脏又累怕是吃不消……”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却发现母亲已经出门。难道真去村办筷子厂上班了?“和你邻家大婶一大早赶集卖鸡蛋了”。父亲对我说。
下午,我早早把晚饭准备好,在饭桌前静静等候母亲的归来。天色黑了一圈又一圈,还是不见母亲的身影,我有点坐不住了。
“不等了,咱先吃了,吃完后把剩菜剩饭放在灶上的锅里焐焐。”父亲说。“再等等吧,按说也该回来了。”我习惯了和母亲一块儿吃饭。父亲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我不提筷,父亲是绝不会先动筷的。
时针指向21时,风尘仆仆的母亲终于回来了。头发乱乱的,眼睛也有些红肿。“今儿赶集风大,沙眼病又犯了,看我把眼睛揉的。”面对我疑惑的目光,母亲慌忙解释。“妈,你的嗓子怎么了。”我还是感觉不大对劲。“还不是卖鸡蛋叫唤的。不过,老天有眼,今个儿行情不错,两篮子鸡蛋全卖完了。”说着,母亲掏出一大把钱精神地数着,边数边喃喃地说“等明儿再卖两篮,咱儿子的学费就不愁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后,发现母亲又不在家。“爸,妈又去卖鸡蛋了吗?”今天并不是赶集的日子,况且家里就那么几只老母鸡,大部分鸡蛋在高考前被我以“健脑”、“滋补”的名义拿走了。
“邻村王大伯办酒席,捎话要你妈送两筐地瓜吧。”父亲支吾道。“怎么不叫我送呀,那东西沉。”我有点埋怨父亲了。“不沉,用大板车拉。你妈留话要你哪儿也别去,呆在家好好歇着,把身子骨休整利索了,坐火车不累。”
上午,我百无聊赖地在家整理临行前的行李,一群同窗急急地赶来了,“海子,咱去看看张老师吧,昨晚他参加罗子的升学宴席,喝醉了,从车上摔了下来!”好友小三火燎燎地说。
“海儿,明儿再去吧,也不迟那一天。”父亲迟疑了一下,还是拉住了即将踏出门坎的我。“爸,你怎么能这样?”我对父亲咆哮起来。张老师是我的恩师,我能不去吗?更何况还有这么多的同学,我还要脸面不!“那,我带你们抄小路,小路近!”父亲局促地征询。
张老师住在隔我家四个村子远的地方,走大路怎么也有十几里,但抄小路只需翻两个没有人烟的山岭。我也就同意了。
在翻第二个山岭时,我们隐约听到一阵敲锣打鼓伴随着喇叭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紧接着,高声喊叫的号啕大哭声也传来了,声音由弱变强,既熟悉又陌生。
“我们往那条山路走吧!”父亲突然拉着我向一条相反方向的山路走,表情有点怪,像是很紧张的样子。“爸,那条山路远。”我首先反对父亲的提议,况且我们还要赶时间呢!正和父亲争执着,一队头扎白巾身披白衣的人马穿过山岭下的那片松林出现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原来是一群抬着死者出殡的奔丧人员。虽然有点晦气,可父亲也不必如此紧张呀,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我有点埋怨父亲的多此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