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多次拆卸之后,他慢慢掌握了技巧。有一天,他的速度超过了父亲。于是,他很激动,也很感动。他说,拆卸手表很简单嘛。
父亲轻轻一笑,又点点头,说,好,那让我们玩另外一个游戏,现在,让我们把眼睛蒙起来,看谁拆得快。蒙上了眼睛,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他的双手似乎不是他自己的了,常常找不到那些细小的螺丝。于是,他很气馁,很多次扔掉了手中的螺丝刀,负气地说,不玩了,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父亲看着他,仍是一副微笑的表情,把螺丝刀捡起来,重新递到他手里,说,你看我是怎么做的。他就看着父亲,父亲一手拿着螺丝刀,一手拿着手表,很娴熟地把每一块手表拆散,然后重新装回去,速度极快。父亲把那些细小的螺丝玩得风生水起。他几乎看呆了。父亲笑笑说,总有一天,你也能学会。
于是,他继续跟父亲玩起了游戏。
在父亲的游戏里,他几乎了解到了世界上所有的手表构造。不久,他也成了一名出色的钟表修理师。
终于有一天,他腻烦了这种游戏。他问父亲为什么总让他拆这些东西。父亲摇摇头说,熟悉这些零部件,迟早是有好处的。
后来,父亲又把游戏扩展到其它事情上,比如找东西,走马路,做饭……
不久,父亲的视力开始下降,在父亲四十岁那年,他的视力几乎降到了零,父亲失去了光明。但是,因为父亲娴熟修理手表,他依然经营着他的修理店。
有一次,他似乎明白了父亲总让他玩游戏的目的了。他说,是不是让我也学会你的本领,让我继承你的修理店呢?父亲笑笑说,不是。他很惊讶,说,那你还有其它目的?父亲说,是的。父亲仍然跟他玩“蒙眼睛”游戏。
让人惊讶的是,在他四十岁那年,他的视力也开始下降,跟父亲一样失去了光明。但是,他并不恐慌,因为他已经适应了黑暗中的生活。这时,他才想起当初父亲为何总跟他玩蒙眼睛的游戏了。因为父亲早就知道,有一天,他的眼睛也会突然失去视力。那是一种世界罕见的眼科疾病,这种病会遗传,一般人到了四十岁视力突然下降,下降到零,以后的人生就得在黑暗中度过。
父亲之所以让他蒙起眼睛修理手表,甚至做一切事情,就是让他提前适应失去光明的生活。而他,在这些年里,几乎学会了即使失去了光明,照样能生活得很好。
坚硬的豆腐
何言
爹的豆腐滋养了我;滋养了一个家;也滋养了村里纯朴的风情。爹离不了村子,村子也少不得爹的叫卖声。
爹做了八年的豆腐了。
那年,我正读高二。
那年,哥哥扛着铺盖卷儿从矿上回了家,说是下岗了。
那个夜晚月很明,晃得我久久没有一丝睡意;那个夜晚风很急,刮得爹翻来覆去直叹息。娘也一样没合眼,鸡还没怎么叫,爹就下炕了。不一会儿,灶房里就流出了豆子滚动的哗啦哗啦声。
天刚亮的时候,梦在一片豆腐的馨香味中沉溺流连着,久久未能走出来。直到院门小心翼翼“咯吱”轻叫了一声,我才一轱辘爬了起来。眼睛贴近窗棂,透过薄薄的晨雾朝外张望着,顿时,我泪眼朦胧——爹躬身推着一辆破旧的手推车,车上放着那个圆圆的豆腐筐子。爹没有回头,急匆匆走进了雾霭中。好大一会儿才隐隐约约听到爹憋着嗓子怪怪地喊了一声——热豆腐啦!那叫声有羞怯,有试探,还有几分豁出去的勇气。
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唰啦啦打湿了那个清晨。躺在被窝里,我哭得很淋漓。
爹半晌才回来,很疲惫的样子。见我眼圈红红地,爹淡然一笑说,人家都说我做的豆腐香呢。
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热辣辣爬过脸颊。我赶忙扭过头,装模作样拾掇着书包。心里想着,从今以后,这只书包的份量就更重了,除了越来越厚重的书本外,里面所含纳得东西更多更沉。
从此,家里就一直飘溢着豆腐的芳香气息。自那个早晨起,爹那声带着颤音的叫卖便在这个城郊小村扎下了根。只是那叫声愈来愈高亢,愈来愈圆润。炊烟在爹的叫卖声中此起彼伏,声声叫卖里,有了我们家的一日三餐,也有了我的殷殷苦读。村里很多人都看透了爹,能从爹的叫卖声里识别爹的心事,都说爹的声音是一步步高起来的——先是因了我学习成绩节节攀升——接着是我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再后来就是我找到了一份称心的工作……
爹的豆腐滋养了我;滋养了一个家;也滋养了村里纯朴的风情。爹离不了村子,村子也少不得爹的叫卖声。我几次对爹说,爹你就不要再卖豆腐了,现在我有钱了,你也该享享清福了。可爹总是摇摇头,淡然地笑笑,说,爹喜欢做就让爹做吧。
一个春阳熠熠的上午,爹的叫卖声在一个小菜市场的出口处僵住了。她先是听到市场那头人声嘈杂,隐隐约约像是急急躁躁喊着抓贼呀什么的。紧接着就见两个壮汉惊惶失措地朝自己的方向跑来,后面跟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边追边歇斯底里地喊着——抓贼呀——快抓贼呀——爹明明看到市场两边站着很多人,男的,女的,还有几个卖肉的屠夫,他们手里分明都提着明晃晃的刀子呀,可爹看到他们一动没动,像是在看一场游戏。
一秒,两秒,眼看着那两个凶悍的人就窜到爹跟前了。此时的爹意识一片空白,她想都没想就从筐子里摸出了一大块豆腐,瞄都没瞄就径直摔上了前面的那个“贼”。匪夷所思,那个壮得像头牛的“贼”竟啪嗒一下子摔倒了。爹先是仰着头看到了刺眼的阳光,接着就晕眩了。他分明感觉到一丝麻酥酥的凉意渗进了她的胸膛,她知道那是一把刀子,是一把惶恐极至的锋利的刀子,那把刀子丧心病狂地刺进了她的身体里。
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爹微微睁开眼睛望着我,吃力地笑了笑,恹恹地问一句,我还能卖豆腐吗?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一个话题——一个卖豆腐的小老头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劲呢?还有,就那么一块软巴巴的豆腐咋就那么坚硬呢?能把一个壮汉一下子击倒?
审讯室里,那个被击倒的贼说,击倒我的并不是那块豆腐,而是那个小老头的勇气。
挑水
厉剑童
“小四呀,你一直误会你爹了。那几个晚上,你爹听着你在炕上哼哼唧唧,整宿整宿都没合眼,饭都吃不下……”
上高三那年,鬼使神差的我突然产生了浓重的厌学情绪,满心思就想着回家跟父亲一起种地,无心学习,上课除了睡大觉,就是做小动作。学习成绩因此一落千丈,名列全班倒数第一,座位也被排到了教室的最后头,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照此下去,别说考大学,就是连高中毕业证也别想拿到。
那时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母亲不知怎么得知了我的学习情况,回家拿干粮对我絮絮叨叨个不停:“小四呀,咱全家就指望你呀,可得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全家都荣光,考不上回家干活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奇怪的是,一向爱说话的父亲一语不发。我以为父亲对我彻底失望了,心里更加灰心沮丧。
那年的夏天正逢百年不遇的严重干旱,玉米刚脚脖子高就被旱蔫了,苹果花被旱得雪花一样簌簌地落下。一个星期天,我回家拿干粮。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让我在家好好温习功课,却交给我一担水桶,只说了一句:“走,挑水浇玉米去。”玉米地在数里外的半山腰的梯田里由于太早,玉米苗全被旱卷了叶子,像垂死的病人,有气无力地低垂着头。
水汪在山脚下,离玉米地足足三里路。我和父亲一人一担水,父亲在前我在后地走着。开始我很高兴,心里想挑水不就是挑水吗?这有什么难的,比起学习来容易多了。一担水足足五六十斤重,头几担水没觉得怎么累,七八担之后受不了了,肩膀压得又红又肿,火辣辣的痛。几次想喊父亲一块歇歇,看到父亲没有要歇的意思我也就不好意思停下来。几次想撂挑子,但每次都咬着牙挺着。这样挑着挑着,一股无名火居然呼呼地冒上来。心里怨恨父亲太狠心,让我干这么重的体力活,也不知道让我歇歇。挑了整整一下午,总算浇了一小半地。
晚上回家,累得饭也吃不下,躺在坑上,肩膀像有火在燃烧,腰酸腿痛,哼哼唧唧,身子都不敢翻,大半夜没睡着觉。心里一个劲地怨恨父亲。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起床了,喊我起来一块浇玉米。我躺在炕上还哼哼,心里那个气呀甭提有多大。眼看就要发作,但终究没有喊出来。我挑起水桶,话也不说,故意狠劲摇晃着水桶,“咯吱咯吱”地在前面走着,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和怨恨。我咬着牙数着一担两担……还剩四畦子、三畦子……就这样累了一天,剩下的半块地总算浇完了。我已经累得骨头都散了架了,肩膀肿得拳头高。晚上,疼痛折磨得我一宿没睡。更令我生气的是父亲自始至终没有安慰我一句话。我的心里怨恨到了极点。
第三天一大早,我背上干粮,腔也没跟父亲打,气呼呼地回了学校。在学校宿舍的木床上,我一边哼哼着,一边回想着这次劳动的情景,心里还是对父亲充满了怨气。这次劳动,不仅让我体验到了农活的艰辛和不易,同时也让我悟出一个道理,这就是无论干啥事,只要咬住目标,咬紧牙关,坚持到底就能成功,就像挑水浇玉米,水一担担地挑,玉米一棵棵地浇,总有浇完的时候。这样一想,我对自己的学习再次充满了信心,并发誓一定要迎头赶上。于是我一改过去的邋遢,学习空前勤奋,成了全班最刻苦的人。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后,我的成绩跃居全班前列,座位也被调到了前三排。
高三结束,我以较好的成绩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成了全村屈指可数的大学生。全家人自然都非常高兴。哥哥嫂嫂多次找趣说多亏了父亲的“劳动教育”,但我心里仍然对父亲的那次“劳动教育”耿耿于怀,以至很长一段时间看见那担水桶心里就憎恨。
多年后,父亲去世了,有一次我跟母亲说起那次挑水浇玉米的事情,说父亲太狠心,也不让我歇歇,一口气挑了那么多担水,并且水桶和父亲的一样大小。母亲听了,叹了口气说:“小四呀,你一直误会你爹了。那几个晚上,你爹听着你在炕上哼哼唧唧,整宿整宿都没合眼,饭都吃不下。还有,那担水桶外表看和你爹的那担一样大,其实,你的那担比你爹的那担皮轻了不下十斤……”
我听了,心头一震,一下子明白了父亲当年的苦衷,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流下来了……我在心里喊,父亲,我的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