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的木炭仍无人问津,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冬天的雨又细又密,淅淅沥沥,无声无息却有阵阵的寒冷迎面扑来。头发上的雨珠不一会儿就汇成几股细小的水流沿着我的脖子向脊背延伸,全身上下暴起了阵阵的鸡皮疙瘩,我的嘴唇不可抑制地无助地颤抖。父亲看着越来越冷清的街道和越来越阴沉的天空,转过脸向我挥了挥手说:“走吧,我们得先找个地方避避雨。”
我跟在父亲的后面,脚步摇摇摆摆起伏不定。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重,我已经不堪重负了,酸痛和寒冷开始袭击我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我低着头,路面已经被细雨铺上一层深灰色的潮湿,父亲腰间的酒瓶依稀在我的视线里晃晃悠悠。当视线里的路面突然出现一小片浅灰色的干燥时,我抬起头——我们站在了一家杂货店门口,二楼的一方阳台遮蔽着这片方寸的干燥之地。我和父亲刚放下担子来不及喘一口气,目光里便出现了一双踢踏着快步走出来的穿著毛线拖鞋的肥大的脚。我把目光上移,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双手叉腰满脸怒气的女人,她说话的声音尖利得声嘶力竭:
“走开!走开!你们堵着我的门口,我还怎么做生意呀,啊?”
我和父亲重又挑起担子在街上蹒跚而行,犹犹豫豫不知往哪里去才好。我们衣衫褴楼,像一老一小两条丧家犬在街头茫然四顾。天空依然灰蒙蒙,雨水依然又细又密。
酸痛和寒冷继续肆无忌惮地在我的全身各个细胞蔓延,细雨把我的肩上的木炭浇得越发沉重了。我终于没有守住丹田里憋了很久的那一口气,泄气的一刹那,眼睛里有一股热流夺眶而出。
我终于无声地哭泣了。
我把担子撂在了当街抽出扁担垫在地上坐了下去。视线里一再出现的父亲腰间的晃晃悠悠的酒瓶子也逐渐朦胧直至完全消失。
好像过了很久,我的眼前蓦然间有一只手抓着我很熟悉的父亲的酒瓶子。我抬起头,看到一张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每一道皱纹里像铜锈般镶满了黑色的炭灰。我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父亲的脸。
父亲的形象对于我曾经是那么的陌生和遥远。我把记忆深处全部的关于父亲的印象拼凑起来,只拾得这样的一副图画:我的父母进行完一场昏天黑地的争吵之后,母亲躺在房间的床上咽咽地哭泣,我的父亲抱着他的酒瓶子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大口大口地喝着闷酒,脸色无比得阴郁。我总是依偎在祖母的怀里远远地看着这个被我称作父亲的中年男人,心里充满惊惧。
“喝一口吧,驱驱寒。”父亲说。他的青筋突出的手仍然横在我的胸前,掌中酒瓶子里的液体仿佛在向我召唤般微微晃荡。
我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猛然间抓住一根救命草,接过酒瓶子急不可耐地喝了一大口,一股辛辣的暖流从我的喉咙向四周扩散,我全身打了个冷颤。我仰起脸舒了一口气,看到天空昏暗如常,细雨淅沥依然。
父亲与我面对面地坐在地上,他接过酒瓶子喝了一大口后又递了过来。我们就这样一人一口交替着在大街上喝起了酒,旁若无人。偶尔有汽车从我们身傍呼啸而过,虽然近在咫尺,却仿若远在天涯。
我们这对衣衫褴褛的父子,这对恍恍然如一老一少两条丧家之犬的父子,在一个细雨纷飞的冬日里,坐在古老县城的某一条街道上你一口我一口旁若无人地用同一个酒瓶子喝酒。身旁撂着两担挑进城的被雨水浸得晶莹剔透的漆黑木炭。这一幕许多年以后在我的记忆里仍然清晰如昨。
我的父亲在喝酒时一直沉默无言。他的形象和行为举止在我的眼中渐渐地明朗和清晰,我悲哀地从中看见了我自己将来的影子,我无奈地发现我将重复着我父亲走过的每一个脚印,这种发现使我骤然间既惊恐又茫然。
当我喝完最后一口酒后,父亲接过他视同宝贝的酒瓶子郑重其事地挂在腰间。他开口说话的声音是那么的苍老而遥远,拂过我的耳膜时就像天空中冰冷的细雨滑过我的脸庞。
“如果你不想重复像今天一样的日子,就回到学校去吧。挑五十斤重的担子就流眼泪,证明你不是块卖炭的料。”父亲说完抬头望天,若无其事地仿佛在查看天气形势。
可以说,是父亲的酒瓶子和他最后的那句话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或许是我害怕我将来的影子与今天的父亲的形象重迭,我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重复我父亲走过的每一个日子。我次年真的回到了我久已熟悉的课堂。
顺便说一句,那个雨天的木炭我们最终还是没有卖出去,寄存在城郊的一家铁匠铺子里,我们空手而回,那个寒冷的雨天也让我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
许多年以后,我已经大学毕业在沿海的各个城市里穿梭。有一年的春节我回到了我久违了的家。我的父亲已经是一个十足的老头子了,我看到他时他缩在墙角眯着眼睛晒太阳,旁边赫然摆着一根拐杖和那个我熟悉却又久违了的酒瓶子。多年前的那个阴雨冰冷的冬日坐在县城的某个街头喝酒的场景历历在目。当我情不自禁地向父亲索要那个酒瓶子时,没想到却遭到了父亲的俨然拒绝。他说话的声音比多年前更苍老和无力,犹如一刀砍进一根朽木般沉闷和无奈:“你的生活里现在不需要酒。”父亲叹了一口气,“这个酒瓶子,就让我带进棺材里去吧。”
酒
贾平凹
一推门,父亲在那里悄悄流泪,赶忙装着眼花了,揉了揉,和我说话,我心里愈发难受了。
我在城里工作后,父亲便没有来过,他从学校退休在家,一直照管着我的小女儿。我的作品从来没有给他寄过,姨前年来,问我是不是写过一个中篇,说父亲听别人说过,曾去县上几个书店、邮局跑了半天去买,但没有买到。我听了很伤感,以后写了东西,就寄他一份,他每每又寄还给我,上边用笔批了密密麻麻的字。给我的信上说,他很想来一趟,因为小女儿已经满地跑了,害怕离我们太久,将来会生疏的。但是,一年过去了,他却未来,只是每一月寄一张小女儿的照片,叮咛好好写作,说:“你正是干事的时候,就努力干吧,农民扬场趁风也要多扬几锨呢!但听说你喝酒厉害,这毛病要不得,我知道这全是我没给你树个好样子,我现在也不喝酒了。”接到信,我十分羞愧,发誓便再也不去喝酒,回信让他和小女儿一定来城里住,好好孝顺他老人家一些日子。
但是,没过多久,我惹出一些事来,我的作品在报刊上引起了争论。争论本是正常的事,复杂的社会上却有了不正常的看法,随即发展到作品之外的一些闹哄哄的什么风声雨声都有。我很苦恼,也更胆怯,像乡下人担了鸡蛋进城,人窝里前防后挡,唯恐被撞翻了担子。茫然中,便觉得不该让父亲来,但是,还未等我再回信,在一个雨天他却抱孩子搭车来了。
老人显得很瘦,那双曾患过白内障的眼睛,越发比先前滞呆。一见面,我有点慌恐,他看了看我,就放下小女儿,指着我让叫爸爸。小女儿斜头看我,怯怯地刚走到我面前,突然转身又扑到父亲的怀里,父亲就笑了,说:“你瞧瞧,她真生疏了,我能不来吗?”
父亲住下了,我们睡在西边房子,他睡在东边房子。小女儿慢慢和我们亲热起来,但夜里却还是要父亲搂着去睡。我叮咛爱人,把什么也不要告诉父亲,一下班回来,就笑着和他说话,他也很高兴,总是说着小女儿的可爱,逗着小女儿做好多本事给我们看。一到晚上,家里来人很多,都来谈社会上的风言风语,谈报刊上连续发表批评我的文章,我就关了西边门,让他们小声点,父亲一进来,我们就住了口。可我心里毕竟是乱的,虽然总笑着脸和父亲说话,小女儿有些吵闹了,就忍不住斥责,又常常动手去打屁股。这时候,父亲就过来抱了孩子,说孩子太嫩,怎么能打,越打越会生分,哄着到东边房子去了。我独自坐一会儿,觉得自己不对,又不想给父亲解释,便过去看他们。一推门,父亲在那里悄悄流泪,赶忙装着眼花了,揉了揉,和我说话,我心里愈发难受了。
从此,我下班回来,父亲就让我和小女儿多玩一玩,说再过一些日子,他和孩子就该回去了。但是,夜里来的人很多,人一来,他就又抱了孩子到东边房子去了。这个星期天,一早起来,父亲就写了一个条子贴在门上:“今日人不在家”,要一家人到郊外的田野里去逛逛。到了田野,他拉着小女儿跑,让叫我们爸爸、妈妈。后来,他说去给孩子买些糖果,就到远远的商店去了。好长的时候,他回来了,腰里鼓囊囊的,先掏出一包糖来,给了小女儿一把,剩下的交给我爱人,让她们到一边去玩。又让我坐下,在怀里掏着,是一瓶酒,还有一包酱羊肉。我很纳闷:父亲早已不喝酒了,又反对我喝酒,现在却怎么买了酒来?他使劲用牙启开了瓶盖,说:
“平儿,我们喝些酒吧,我有话要给你说呢。你一直在瞒着我,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原本是不这么快来的,可我听人说你犯了错误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怕你没有经过事,才来看看你。报纸上的文章,我前天在街上的报栏里看到了,我觉得那没有多大的事。你太顺利了,不为几次挫折,你不会有大出息呢!当然,没事咱不寻事,出了事但不要怕事,别人怎么说,你心里要有个主见。人生是三节四节过的,哪能一直走平路?搞你们这行事,你才踏上步,你要安心当一生的事儿干了,就不要被一时的得所迷惑,也不要被一时的失所迷惘。这就是我给你说的,今日喝喝酒,把那些烦闷都解了去吧。来,你喝喝,我也要喝的。”
他先喝了一口,立即脸色通红,皮肉抽搐着,终于咽下了,嘴便张开往外哈着j气。那不能喝酒却硬要喝的表情,使我手颤着接不住他递过来的酒瓶,眼泪唰唰地流下来了。
喝了半瓶酒,然后一家人在田野里尽情地玩着,一直到天黑才回去。父亲又住了几天,他带着小女儿便回乡下去了。但那半瓶酒,我再没有喝,放在书桌上,常常看着它,从此再没有了什么烦闷,也没有从此沉沦下去。
三袋米
代克仁
生有多少尴尬就有多少美丽,有多少美丽就有多少至真至情。我的老爸啊,你送来的岂止是三袋米哟……
爸从乡下来,坐了一天的车,送来一袋米。爸说,这是今年的新米,带给你们尝尝。妻笑着说,谢谢爸。晚饭是用新米煮的,真香。妻对爸说,这米比我们买的米好吃。爸开心地笑了,咱自个种的,还能孬?晚上,妻对我说,爸也真是的,大老远的来送一袋米。我说,这是爸的一番心意。妻幸福地呢喃,爸真好!
一个月后,爸又坐了一天的车,送来一袋米。爸说,我在电视里看了,城里竟然有人卖毒大米,还是吃家乡米放心。妻说,“爸,我们吃的米是在超市买的,人家信誉保证呢”。爸憨憨地笑。妻把我拉进厨房说,你跟爸说说,往后别送米来了。来回车费四五十块呢,这么一折腾米都成什么价了,我们才贷款买了房,爸也不想着替我们把钱省下来。我笑着说,“你以为爸和你一样学过经济管理,懂得成本核算呀”。吃饭时,我对爸说,“爸,您往后别送米来了,吃不完呢,没地方放”。爸不作声,埋头扒饭。妻挤眉弄眼地朝我笑。
第二袋子米还没吃完,爸又来了。坐了一天的车,送来一大袋米,比上次那袋多出一半。妻不高兴了,在厨房里一个劲儿埋怨我。爸正在客厅看电视,自个儿乐。我把爸叫到里屋,我说:“爸,跟您商量个事儿,您看往后就别送米来了,行不?大老远的,花车费不说,人也折腾得累,不值。”爸脸上的笑没了,一脸难色。爸说:“你不晓得,老家隔壁你李婶的儿子每次开车回去接她到城里玩,她总要问我啥时才到城里玩,我说我儿早跟我说了呢,只是我舍不得丢下那块地。秋收了,闲了,再扯由头说不过去了,我寻思着还真得来。可我不能空着手来呀,我的车费不能白花呢!乡下没稀罕东西,米多价贱,带来米免得你们买米吃。儿啊,你的话爸懂呢。爸晓得你们困难呢,爸这次回去可以跟你李婶说城里我都去三遭了,都玩厌了。只是爸没想到会闹得你们不开心。”爸低下头,那种神情像犯了错误不知所措的孩子。我心里发酸,好一阵沉默。爸突然抬头说:“儿呀,其实爸是真想念你们哪!”爸的声音哽咽了。
晚上,我给妻讲老家的邻居李婶,讲老爸的经济学观点,讲老爸的眼泪。妻哭了,妻搂着我轻轻地说,等我们条件好一些后,就把爸接来吧。我也哭了。人生有多少尴尬就有多少美丽,有多少美丽就有多少至真至情。我的老爸啊,你送来的岂止是三袋米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