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阿茹娜这么一说,札兰丁嘿嘿笑了一声又赶紧打住,阿茹娜回头斜了他一眼:你这帮兄弟什么人呢?
札兰丁俯身坐到稿荐上:什么人?好人。
阿茹娜哄睡了谢赫,回头推了一把札兰丁:还不睡?明天这帮小子还不定咋编排呢?
札兰丁慢慢在儿子身边躺下,他有些累了:爱咋编排咋编排,管他呢。
月亮慢慢越过头顶,在大树和西偏房的空隙里照进院子,小院一下子沐浴在清光里,远处有几声猫头鹰怪异的叫声传来,过后就再无声息了,清风变得稍有了些凉爽,阿茹娜在孩子的另一边轻轻躺下,她心里还有些激动睡不着,听到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叫,干脆又坐起来,一边拿个蒲扇赶着蚊子,一边看着身边酣睡的丈夫和儿子,心里像灌了蜜一样。
整个世界都睡着了,村子里没有了一丝生息。阿茹娜感到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她所在的小院、天上的月亮、她和她的两位亲人。来这里十几天了,初次到这个远离家乡的地方,开始还有一点陌生,夜里睡觉还隐约有点不安全感。现在,她不再孤独,听着儿子和丈夫此起彼伏的微鼾,感受着这不同于草原的夜晚,她一直坐到天亮。
札兰丁翻了个身,喉咙里有一些声音发出。阿茹娜赶紧伏下身子,把耳朵贴近札兰丁仔细听着。札兰丁没有醒来,也不是说梦话,他是累了,他发出的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才会有的那种呻吟。这一趟蒙古之行够他呛的,来回行程加上他在草原上的穿梭奔波,少说也跑了万里以上,多亏他体格强壮,换了一般人也早叫马背颠散架了。看着札兰丁一会儿翻翻身,一会儿又伸腿屈腿,阿茹娜有些心疼,忽又偷偷地笑了:傻小子,累成这样还折腾。
阿茹娜坐在那里,一会儿给儿子赶着蚊子,一会儿又给丈夫打打扇子,直到天色微亮,她才歪到另一侧迷糊着。
阿茹娜来了,儿子来了,札兰丁有家了,从此,他就觉得头顶上的太阳都是笑嘻嘻的。小麦收了进来,几场大雨一过,地里的高粱一下子蹿起老高。札兰丁来回俩月,在马背上颠了俩月,浑身的骨头缝都觉得疼,正好借机耍赖,躲在家里陪着老婆孩子享受起来。阿茹娜的到来让札兰丁有了归属感,他再也不用像在蒙古高原那样和她偷偷交往了,也不用一个人躺在漆黑的夜里苦苦地冥想,可以正大光明地守着老婆孩子。有家的感觉让他一扫经常挂在脸上的愁苦和凝重,伊勒纳赤丁调侃他会笑了。
中原腹地的天气不像蒙古高原。这个季节那边也到了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可就算是再热,白天晒一天,人们把哈那墙的围毡撩起来,晚上小风一吹,很快就凉爽下来。而这里,太阳好像就在头顶上悬着往人们身上喷火,湿热的西南风吹到人身上都是闷燥燥的。阿茹娜初到中原,有点受不了这里的阳光和气候,好在土坯房子厚厚的墙壁屋顶遮挡了阳光,这才让人心安了些,不过一到天近中午,阿茹娜还是不敢出屋门。
这天一大早,札兰丁溜达到村口的水井边,见伊勒纳赤丁正和弟兄们在一起饮马,就走过去拉着他一同出村走走。伊勒纳赤丁把缰绳给了弟兄们就和札兰丁绕过一片枣林向村外走去,青纱帐已经起来了,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就像进了一条被绿色包围了的小胡同一样,到处满目青翠。小路的中间被人踏实踩平了,两侧则长满了细嫩的杂草,草尖上顶着晶莹的露珠。札兰丁伸开双臂做着扩胸动作对伊勒纳赤丁说:我想去看看阿里。
伊勒纳赤丁手里拿着马鞭不时地甩动着:应该的。
札兰丁又说:应该让阿茹娜和谢赫见阿依莎一面。
伊勒纳赤丁应了一声刚想说什么,忽然他低下头去在路边的杂草中搜寻着,像是发现了什么,几乎把身子弯成了虾米,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盯着地面,然后警惕地朝前后看了一眼。
札兰丁被他的动作弄糊涂了,也跟着弯下腰去看着地面,不过他并没有看出什么,忙问:你找什么?
伊勒纳赤丁用马鞭指了指地面,小声地说:鬼。
札兰丁瞪大了眼睛,但还是没看明白那里有什么不同:鬼?
伊勒纳赤丁示意他不要说话,他回头在札兰丁耳边小声地说:路上的青草被趟过,你仔细看,有刚被踩下的嫩草。说着他拔出一绺倒伏的臭茅举到札兰丁跟前,那草叶很明显有刚刚被蹂躏过的痕迹。
札兰丁被伊勒纳赤丁说得头皮也是一炸,不自觉地前后看了看。前后并没有人影,两个人互相递了个眼色,悄悄地躲进了青纱帐里,蹲在高大的高粱秸底下,札兰丁侧着耳朵四下里听着,过了半天他们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再看东边刚刚出来的太阳把天空染成了红色,札兰丁“噌”地站了起来大声说:什么鬼?大白天说鬼话,我看你快成鬼了。
札兰丁说着一赌气用手臂拨开高粱叶子大步往外走去。刚走了两步,就在不远处的青纱帐里真得传出一阵掠过高粱叶子的哗哗声响。在清晨的静谧里,这声响显得那样的刺耳,像是有一只怪兽从他们身边蹿过。札兰丁身子一震痴愣愣地呆在了那里。
那声响向着黄河边的方向去了。札兰丁一个大步迈出青纱帐,他俯下身子、瞪起眼睛、缩着脖子站在路上全神贯注地盯着响声那边,直到那声音过去了这才回头找伊勒纳赤丁。伊勒纳赤丁还没走出青纱帐,他呆呆地站在高粱地里打着哆嗦。札兰丁透过高粱秸看到伊勒纳赤丁手里的马鞭就像一条青蛇抖搂着。而他自己手里什么都没拿,心里也有些发虚。别说是鬼,就是真的碰到什么野兽,他俩这会儿就凭伊勒纳赤丁手里的一根马鞭也是白给,就示意伊勒纳赤丁一下,轻声说:我们回吧。
伊勒纳赤丁早吓得魂都快丢了,巴不得札兰丁说这句话,立马从地里边走出来,赶紧往村里走去。等回到那片枣林,他脸上才有了点血色,嘴唇哆嗦着:吓死我了。
札兰丁停下脚步,他回头看着刚走过的小路沉思着,自言自语地叨咕着:会是什么呢?
伊勒纳赤丁这会儿手不再哆嗦了,他说:这几天夜里大伙还听到过哭声呢?是个女人的声音。
札兰丁问:什么时候?
伊勒纳赤丁:好几天了。
札兰丁:我咋不知道。
伊勒纳赤丁看看札兰丁,翻了翻白眼:你还顾得上这些?
札兰丁明白伊勒纳赤丁的意思,自从阿茹娜和谢赫来了,他很少出门,村里有些事也不怎么关心了,见伊勒纳赤丁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样子,忙一挺胸脯:我就不信这光天化日下能有什么鬼怪?一定是野兽。告诉大伙准备家伙,我们去找出这个鬼来。
伊勒纳赤丁又回头看看刚才那条小路,心有余悸地说:这大天白日的能找到什么?
札兰丁稳稳心神,看看伊勒纳赤丁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象着自己刚才有点惊慌失措也觉得滑稽,他不禁哑然失笑道:你还以为真有鬼呀?真要找出来是个鬼我们就把她杀了,要是个活蹦乱跳的大姑娘,就赏给你做女人,好吧?
也不知这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还是男人的好奇心,伊勒纳赤丁一点也没耽搁,跑去把弟兄们集合起来。札兰丁让大伙佩上马刀,带上弓箭把刚才发出声响的大片青纱帐包围了起来,他和伊勒纳赤丁则骑马上了黄河大坝。
站在高处向坝下看去,到处都是葱茏的碧色,大片的高粱地中间散落着一簇簇高大的乔木形成的小树林,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照得到处明晃晃的,札兰丁仔细地看着,忽然他注意到在黄河拐弯的地方有一丛树林,尽管表面看和其他的地方没什么两样,仔细瞅就觉得有一股氤氲的烟气袅袅升起,他指点着那片树林问伊勒纳赤丁:你去过那里?
伊勒纳赤丁辨别了好一会儿点点头:村里百姓说那是李家坟,就是你住的那个院子主人家的坟地。前一阵割麦子我们都去过那里,不可能有人。
札兰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里:前一阵没有人现在有了,说明他们回来了,跑到坟地里点火冒烟的干什么?
伊勒纳赤丁盯着远处冒出的烟气淡淡地说:那是他们汉族人的风俗这里的百姓都这样,每年都要到先人的坟头烧纸祭奠。
札兰丁回过头来问了一句:你真的听到过女人哭?
伊勒纳赤丁点点头:真的。
札兰丁紧皱着的眉头松开了:那就对了,不是说老李家有个女儿吗一定是他们回来了。兄弟,你的好事来了,就等着娶媳妇吧。
伊勒纳赤丁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里,他半信半疑地问:你敢肯定真不是女鬼?
札兰丁对伊勒纳赤丁笑了笑:下去和弟兄们说,没什么鬼神,那坟地里有人,叫大家慢慢包抄上去,然后你打马从那边过来,咱俩在大坝上堵截,告诉大伙一定要捉活的。
伊勒纳赤丁打马去了,札兰丁下了大坝来到黄河河滩上,慢慢地向河槽转弯的地方走去,他不敢让马跑起来,怕马蹄声和腾起的尘土惊动了那里的人或是动物,他要捉活的,不然人心惶惶的,自己心里也不得安生。
来到黄河拐弯处,札兰丁并没有急于上坝,而是等到伊勒纳赤丁从远处的坝顶上疾驰而来时,这才抡起手里的鞭子,他两腿一夹马腹,马接到了主人指令,四蹄用力一蹬河滩的沙地,只消一阵,札兰丁就连人带马蹿上了坝顶。伊勒纳赤丁正好骑着马赶到跟前,负责包抄的弟兄们也从高粱地里钻了出来,一起来到一片坟岗子上。
这是靠近黄河大坝的一处高地,有十几座高大的坟堆分布在上面,高地上栽种着中原腹地不多见的针叶松树,弟兄们冲上高地的时候,坟地里既没有人影,也没有什么野兽,只有一座座坟头立在人们的面前。大伙慢慢围拢过来,只见坟地的边上有两座新近堆起的坟头,坟头前有刚刚烧过的纸灰。
札兰丁跳下马走到那座新坟前看了看,又低头用手拨开那些纸灰,觉得还有些温热,他站起身大声吩咐着:人就在附近,分开搜。
伊勒纳赤丁也大声招呼着:弟兄们,快,仔细搜。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黄河坝底传来哗啦一声,一个人影从地里跑向黄河大坝,大伙纷纷拿出兵器,札兰丁连忙制止大伙,他冲伊勒纳赤丁大喊一声:伊勒,快上马!
伊勒纳赤丁翻身上马,抡起马鞭大喝一声追了上去。札兰丁也转身打马上了大坝,等他们跑上大坝的时候,前面那个人影已经越过了坝顶跑了几步在坝坡上跌倒了,而且一直骨碌到了坝底,再站起来时身子晃了几晃,然后疾步向河槽冲去,此时伊勒纳赤丁的马由于下坡很陡也不敢快跑,札兰丁一看情况大声喊着:她想跳河,到前面堵上。
伊勒纳赤丁抡起马鞭狠狠地抽了下去,马一阵狂奔才在河槽的边上追到了那人跟前,他已经来不及下马了,前边就是滚滚的黄河。只见伊勒纳赤丁从马上一纵身离开了马背,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直线重重地向那人砸去。那人被扑倒了,伊勒纳赤丁在地上翻了几个身才停住,他的下半截身子已经落到了浑黄的河水里,再往前翻一下,就会被滚滚的河水冲走。
札兰丁的马也冲上去,他直接上前截在了那人的前头,挡住了去路弟兄们也一起追到跟前,几把马刀同时摁在了那人的身上。大家这才看清楚,原来还真是个姑娘。
札兰丁下马把伊勒纳赤丁从水里拉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看吧还是个女鬼。
阿里和伊斯玛仪做了一件残酷的事,就是对纳贾尔老人隐瞒了阿穆尔丁的死讯,阿依莎对阿穆尔丁没有什么好感,可一看到老人那期待的目光,总觉得像是做了帮凶似的,心里别扭得很。
由于法图麦的到来,阿里不得不和伊斯玛仪交换住处,因为他必须给法图麦留出住处。他搬到了坡顶的窑洞,让伊斯玛仪和纳贾尔住进了自己的小院。坡顶有四间窑洞,阿里住札兰丁住过的那个里外间,法图麦紧挨着叔婶自己住一间,另外一间就做了仓库。
每天早晨,当东方第一缕阳光叫醒大地,纳贾尔老人礼完榜答拜(晨礼),总会蹒跚地从坡底爬上来,越过这边窑洞一直爬到坡顶的最高处,坐在那儿朝着南方遥望着,他听说探马赤军在南方和大金的军队在厮杀攻防。老人的腰弯了,脸上的皱纹像黄土高原的千万条皱褶爬上去一样,可坐在晨光里那安详期待的目光却总是那样炯炯有神。
纳贾尔找了一块木头,精心地做了一个小木盒子,每天从坡顶上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往木盒里放一颗枸杞,然后把它小心翼翼地收放好,再赶上羊群到坡后面的草地上去。每当看到新月在西天边上露出一弯新镰的时候,他就会把那些枸杞子倒出来数一遍,把没有干透变质的挑出来换上新的。那里边已经存了一千多颗枸杞子了。
札兰丁走后,伊斯玛仪就和阿里一家搭伙了。阿依莎会做好多伙食花样,同样的东西到她手里一倒腾,出锅后都别有风味,法图麦来后她有了帮手,伊斯玛仪就更不想分伙了,他笑着对阿里说:我不会老死在这山沟里的,战争打完后我就去找老婆孩子,然后我还跑我的商道,这坡上坡下还不都是你的?我和纳贾尔先给你打几年长工吧,你去哪里找我这么好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