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兰丁赶紧拉住了马缰,就在这时一只雕翎箭钉在了他的马腿上,战马疼得前蹄腾起,一阵暴叫。他紧紧地抓住缰绳才没从马背上跌落,低头一看,只见那箭杆在马的前腿上颤抖着,他正欲下马夺过一匹从前面返身的军马缰绳,就听着后面传来号响,大队停止了前进。
达伍德下马来到札兰丁的马前,趁战马不备突然将马腿上的箭杆拔了出来,战马一惊双腿猛地抬起,然后向他的头顶踏去。札兰丁赶紧拢住马缰,达伍德抱着脑袋跑出老远。
札兰丁下马拍拍马头,梳理了一下马的长鬃,慢慢地将手移动到马受伤的腿上,然后撩起战袍撕下一绺布条给马包扎着伤口:达伍德,你这手不怎么样,总得叫我防备一下吧。
达伍德返身走过来笑笑,正欲搭话,跟前传来一声呵斥:别说话,后队变前队,撤!
达伍德甩了甩头:一箭不发,这打法新鲜。
札兰丁看看他,撇着嘴:哼,你就会看新鲜。你要有伊斯玛仪的一半脑筋,我也服你。
人马脱离战场很快,转眼就拐过了山口,金军也未预料到他们会不战自退,根本就未做好追击的准备。回头见金兵并未追来,心情自然也就轻松了许多。队伍停下来,达伍德笑着靠近札兰丁说:我这次出征前,专门请教过伊斯玛仪,他跟我说你是福将,跟着你没错。
札兰丁见队伍停下,就下马想看看马腿的箭伤轻重,百户长跑过来传令:赶紧上马,回头重新上山。
达伍德弄不明白上边的意思还在暗自纳闷,他看了看札兰丁:有意思。
札兰丁也愣了一下,懵懵懂懂上马跟着大部队又来到刚才战马受伤的那座山下,马队稍一停顿,只见山上偃旗息鼓一片沉寂,驻守的金军不见了踪影。主将迟疑了一阵,发出了上山的号令,千军万马一起像一阵狂风席卷着尘埃呼地突上山头。
山头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被人马践踏过的青草在浓密的树阴下倒伏着,间或有几堆马粪,看来金军以为他们不敢再来这里就转到别处去了札兰丁和弟兄们小心翼翼地搜索一圈,直到确认没有什么危险时这才微微一笑:这金兵走得倒快。
达伍德也纳闷地看着四周:是啊,他们到哪里去了?
札兰丁摇摇头没说话。人们跟着主将循着地上人马践踏的痕迹越过山头。正在困惑,却见山南的下边有金军奔来甚是仓皇。只听主将大笑一声金军跑得倒快,看来是被咱们的人马给截回来了。等他们走近了,咱们冲他一阵,保管叫他不知道东西南北。
他们立马拉紧马缰,将马刀握在手里,等主将一声号令,大队的骑兵就如蛟龙下山奔入金军队中,主将也不与金军缠斗,而是仰仗着战马的速度,挥舞着马刀见人就砍,一路不停地冲杀过去。战马踏进大金队中,金兵躲闪不及,不少士兵被马踏在蹄下,这边人喊马嘶,马刀闪动,只见金国的队伍中硬是被杀出一条通道。
这次冲杀的速度极快,札兰丁的马尽管有伤,但丝毫不输风采,一路往前飞奔着。他一边抡着马刀挥舞着,一边抖着马缰,忽然一员金将挺着一把长矛迎面朝他刺来,札兰丁心里一惊,本能地将身子后仰躺到了马背上,只见那杆长矛贴着他的面门戳了过去,就觉得身上出了一阵冷汗,就在两马一错镫的当口,他将手里的马刀凭空划了一个半弧,就觉得手腕一顿,顿时一股鲜血从旁边喷了过来,正溅到他的脸上。札兰丁不及细想从马背上挺起身子,两腿叉开猛地一击马腹,战马就冲出了战阵。
大队突出好远,来到一块开阔地停下,各队收拢兵丁。札兰丁这才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血,百户长巴雅尔引着主将过来,主将伸出手在札兰丁的背上连击两下走了,巴雅尔挑挑大拇指:你杀了一个金将。
札兰丁咧咧嘴,吐出了一口咸腥的污血:我的马受伤了。
巴雅尔:知道,下次冲阵你的小队靠后,也让别人立点功。
札兰丁还想再说什么,只听主将在远处大喊一声:探马赤军的勇士们刚才的打法很好玩是不是?来,我们再玩一遭。
话音刚落,马队应声又冲了回去……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了一天,这一整天到底他们冲了几次阵,札兰丁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天上的太阳偏西时,他们才留下了金军的粮草辎重,放那些被冲杀的晕头转向的金兵逃命去了。
此次战役,蒙古兵丁以亲军少许、探马赤及西夏新附军骑步结合,神出鬼没,奔突冲杀,在大金的兵阵中十荡十决,寓游击战法于大规模战役之中,堪称战例典范,彻底打破了金军凭险大山拒敌的梦想,瓦解了金军的士气。大金国末日就要来到了。
金朝兴盛之时,蒙古人在接受封爵之余,需要时常向金国进贡。金朝对这些身骑蒙古矮马貌似恭顺的蒙古人很戒备,从来不让使者进入国境。蒙古人本性凶悍,时不时也纠集部属侵入金地大肆抢掠,然后就带着财物跑回原地。金兀术完颜宗弼曾率八万精兵进讨,打了几年也奈何不了对方,最后只好与蒙古诸部议和,并把西平河以北二十七团塞所辖之地尽数割予蒙古部落,岁遗牛、羊、米、豆、绵绢之属甚厚。后来蒙古渐渐强大起来,对大金朝廷武装骚扰和袭击已发展成为金国的大患,大金国每隔三年就要派出军队在与蒙古接壤地带主动进攻一番,谓之减丁。凡遇不甚强盛的蒙古部族,必定大杀丁壮后抢掳财物与妇女童弱卖到中原地区为奴换取金钱。蒙古人对金国怨入骨髓,即便是当年的成吉思汗主动请缨,配合女真人灭掉了塔塔尔蒙古部族,自己也被金国授予扎兀惕忽里的官称,金人仍旧不肯让他入境,赏骨头一样赐予他一些金银绸缎就打发回去。这些都令铁木真心中燃起仇恨的怒火。
蒙古灭金的大概时间是西历1211年到1234年,前后才仅仅二十三年,而这最后一次开始于1230年的大举征伐,用时尚不足四年,蒙古这个昔日大金的附庸国一路刀砍斧剁,就把曾经不可一世的宗主大金国送进了历史的记忆。
公元1233年,即金开兴二年、南宋绍定六年,也是窝阔台五年五月,金朝南京汴梁的烟焰渐息,士兵冲锋的喊杀声也渐渐沉寂下来,只有昔日坚城残破的楼橹和充鼻能闻的腐尸味道提醒活着的人们: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地狱般的浩劫。
初夏时节,本来应该是这个中原北方城市最怡爽的季节,微风吹拂着春水,白杨新绿,柳絮翻飞,艳阳高照,阳光温暖而不灼人,天空蓝得让人犹如身处梦幻。如果不是战乱,这一定是个诗人咏叹、名媛踏青、才子郊游的绝好时节。然而,汴京的开阳城门轰然大开之后,再也没有平素森然的羽仪,没有金帝出行的喝呼清道,一辆辆以往的金室皇家礼仪专用车辇鱼贯而过,各辆车辂的帘盖紧闭,全无往昔的庄严和威赫,不时有男男女女压抑不住的悲泣声从车中传出。车辂的前后左右,站满了蒙古兵士他们神情紧张而兴奋,扁平的大脸黑黝黝地发着紫色的光亮,手中的兵器不自觉地握得很紧。金朝皇族专用大车过后,又有数十辆新造的大敞篷车每辆车中均有数十人,从他们的穿戴上看,都是金朝宗室男女。再往后就是一大群步行人,大多是释、道、儒三教的掌门人,以及医、士、匠人和绣女,他们失魂落魄,深一脚浅一脚地被蒙古兵一路驱赶前行。所有这些人中,包括金朝的太后、皇后、王爷,甚至还包括了金哀宗的亲二哥完颜守纯、金朝皇宫内有位号的嫔妃美女,以及宗室男女五百多人。这些人的最终目的地是蒙古都城哈拉和林。
当然,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活着到达哈达和林,即使是活着到达也都经历了一番残酷的磨难。一行人刚刚出城不久,蒙古攻汴的主帅速不台就已经高高踞坐于汴京城外五里的青城高台之上,命人从车辆中一一认真甄别出所有金朝宗室皇族男子,点数验身后被像宰杀鸡鸭一样在路边全部集体屠杀。然后蒙古各级将领踩着遍地的鲜血,嗷嗷狂叫着,冲入已经吓得没魂的金国后妃美女所乘的车辆中,把剩下的女人作为攻城战胜者的奖赏。
百年前的宋靖康二年(1127年),就在此地,作为北宋京城的汴梁落入了女真人之手,宋钦宗和宋徽宗本人及后妃、皇子、公主等三千多人及皇室少女、妇女、宫女、官女、民女等共一万五千多人,被武装押运至大金国土,所掳的男人做了下贱的奴隶,女人大部分被逼作妓女。苦命的钦宗赵恒做皇帝只一年多,就被金人掳去,受尽折磨终身监禁达三十年之久与乃父徽宗先后死于五国城。
时光流逝了仅仅一个世纪多一点,在同样的地点,竟然又上演了同样悲惨的一幕。只不过,一百年前的悲剧主角是北宋皇族,而现在的悲剧主角正是当年的胜利者女真皇族的后代。今天在女真皇族前后左右持刀林立的再不是他们自己的御林军,那些手握马刀的扁脸兵将是来自更北面大草原的蒙古人。所不同的是,金哀帝完颜守绪已于去岁年底以御驾亲征、组织抵抗为名出了开阳门逃过此劫。就在中、东路蒙古军攻取汴梁之际,他还和札兰丁所在西路军缠斗于中原大地上,好歹活过了这个年头。
这年冬天,蒙古亲军、探马赤和西夏新附军,把金军由西向东压来,占领汴京后的蒙军也自北挺进,南面和大金国有世代血仇的大宋也派出孟鉷、江海所率的精兵两万,携米粮三十万石加入了围堵攻击,最后将完颜守绪的残部团团围在了中原的蔡城。
紧跟着到来的这个春节,札兰丁的小队就是随着围城的部队在蔡城脚下的兵营里闻着战火硝烟度过的。
春节对于蒙古、大金以及大宋人和探马赤军回回部的穆斯林来说,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过春节本是汉族人的节日,蒙古人原来没有四季的明确界限,只根据草原草场的变化才有了春冬的概念,原本就没有春节一说。而作为探马赤军回回部的士兵,札兰丁他们原来使用的是另外一种叫做希吉来历的历法,这种历法被规定为伊斯兰教历,公元1234年的春节正是希吉来历630年的三月末,这过春节之事于他们也没有多大的干系。大金国的女真人本也是不过春节的,然此时由于从太祖收国已历百余年,受了多年儒风浸染,也就随着所辖地的民俗有了过春节的习惯,只是这个春节他们注定要在凄风苦雨中度过了。
作为友军,宋营派人给北面围城的蒙古军队送来了过春节的慰问品,蒙古人也为军士准备了丰盛的食物,传令让札兰丁他们点起篝火、大摆宴席、欢度节日,并要求他们别忘了备战节后的总攻。
天还没全黑下来,巴雅尔就把他们都叫到了营盘中间的空地,那里已经点起了火堆,熊熊的火焰上烤上了鲜嫩的整只肥羊,旁边支起的大锅里热气腾腾,炖上了鸡、鸭、羊肉。
札兰丁和弟兄们说笑着一块来到篝火旁围成一圈,穆斯林的节日大都与宗教有关,过节时大家聚集在礼拜寺里,听阿訇讲一段卧尔兹,然后在阿訇的带领下完成一次虔诚的聚礼。他们对于中原地区这个半宗教半世俗的汉族节日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这是在两军交战的动荡年代,能有这么个放松发泄的机会也很难得。很快这块空地就充满了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