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奕眼睛微微眯起,脸上的笑容没变,只是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幽暗,“你这个丫头真是没良心,这几年我让人偷偷捎给你的东西还少吗?”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玉锦,“这衣服好像也是我娘送的吧,这衣料还是我去铺子里挑的花色呢!”
玉锦脸色微微有些发热,暗想不仅仅这身上穿的,还有昨天抹的那跌打扭伤药,不也是你让人带回来的么?低头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这时才觉得脚上有些痛胀,想来是因为扭伤还没完全好,刚才又走的时间长了些。
金奕看着面前的小表妹,纤细的身子裹在银灰色的大氅里,下摆却露出极鲜艳的玫红挑银绣的裙裾,低垂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白皙的肌肤吹可弹破,更衬的嘴唇如同樱桃般的鲜亮红润,几年没见了,玉锦妹妹还是那么漂亮,可是神情之间又似乎多了一些说不出的东西……
他觉得嗓子有些发紧,忙咳嗽了两声说道:“四年前你大病了一场,我那时碰巧也得了风寒没能去看你,从那之后,我总觉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又迟疑了片刻低声问道:“姑妈对你还好吗?”
玉锦垂着头,放在袖中的手不觉颤抖了一下,在生病的那段时间,她忽然发现,自己以前就像一个小孩子,因为被大人拿糖哄着,便以为人家给她糖吃就是对她好,可是后来等牙齿被糖黏坏了之后,才发现那个拿糖的人一脸的幸灾乐祸……
金氏是自己的“母亲”,对她一向慈爱有加,让她挑不出什么差错,可是她忘不了背后那两道恨毒的眼神,视自己如同蛇蝎一般的忌恨;奕哥哥对自己也一直很好,这一点她也明白的很,可是她敢相信他是对自己真正的好吗?
面前这个人是自己的奕哥哥,可更是“那个人”的亲侄儿,而她不过是个和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人罢了!
“姑妈待我就像亲生母亲一样好!”玉锦抬起脸来,脸上带了淡淡的笑意,“二表哥因何提起这话来?我倒是觉得二表哥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呢!”她皱着小小的鼻头,做了个被酸倒的神态,“二表哥现在说话行动都带着一股子的酸味!”
金奕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个顽皮可爱的玉锦才是他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个小表妹呢!他满意的伸出手去揉玉锦的头,手伸到半空才觉得不妥当,忙顺势将手收回到脸旁,揉了揉鼻子说道:“这边冷,咱们回去吧!”
玉锦应了一声,起身往亭子外面走,却觉得昨天受伤的脚踝处疼胀的厉害,想来是刚才走的时间太长的缘故。她趔趄了一下身子几乎跌倒,旁边的金奕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在亭子外面的人看来,倒恰像是金奕将玉锦整个人抱在了怀里。
站在亭子不远处的几个丫鬟婆子都看到了亭子里的情形,从京城里回来的几个老人,都知道二少爷和二小姐是素来玩在一起的,倒也没有多想:只是崔府里几个丫鬟脸上都显出吃惊的表情,这其中也包括碧枝。
桑青看到自家小姐走路不稳,早疾步小跑着进了亭子,忙上前扶住她,“小姐,你的脚没事吧!”又忙回身喊碧枝,却见碧枝正呆呆的看着这边发怔,没有丝毫要过来的意思i。
玉锦微微摇摇头,慢慢忍痛扶着桑青走回房去,金奕不放心,又忙喊了跟着自己的丫鬟银霜过来,帮着桑青去搀扶二小姐。桑青一边谢过表少爷,一边侧身狠狠的剜了一眼碧枝,却看到她一脸的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心里更是气恼。
金氏将后院一处单独的小院“静思苑”分给了金奕居住,这地方也是崔显出仕之前读书的地方,位于崔府的西北方向,与其他院落都隔了一段距离,院子的周围种了一丛丛的竹子,更添了几分幽静。
孙氏母子谢过金氏,自去指派仆人去平望取行李包裹过来,又打发人写信送回京城,告诉金二老爷这边的情形。崔显又写了帖子去拜会县里的学官,又去派人打听考试的事情,一时足足忙了一整天才算安定下来。
玉锦趁机让府里的小厮往平望那边捎了个包裹给唐妈妈,里面装了两件夹棉的衣服,还有几样平日没吃攒下的玫瑰糕伏苓饼等点心,玉锦又让桑青拿了二十两碎银子装在荷包里,一并塞在衣服里层的暗兜里,桑青又单独拿了五百钱给小厮长兴,一再嘱咐他要当面把包裹交给唐妈妈。
“小姐过段时间求求二舅奶奶,让她帮忙给夫人面前说说,怎么着把唐妈妈再调回来吧!”桑青一边往玉锦脚踝上抹药膏,一边试探着说道。
玉锦的脚前天走路多了些,眼看着已经消肿的地方竟然又胀痛起来,没办法桑青只得私下在房里给玉锦再接着抹药,主仆两人商量着唐妈妈那边的事情。
“二舅妈是外人,怎么好提起咱们府里的事情?”玉锦微微摇头,“等过段时间,我还是找机会去求父亲……”
桑青默然不语,老爷现在对二小姐也是淡淡的,倒是对四小姐绣绫还要多疼爱几分。想到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二小姐那时在府里才是真正的娇生惯养,可是现在,,为了这件小事还要找机会才能见到老爷——要是夫人没走那么早就好了!
玉锦自嘲的一笑,“不过就算是去求父亲,他也不一定会答应我的!”心里不免有些发酸,记得小时候父亲对自己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可是自从那次生病之后,自己为了避嫌,再也不敢在父亲面前撒娇,像以前一样讨好父亲的欢心,而父亲便将对自己的关注逐渐转移到了娇憨可爱的四妹妹身上。
难道亲生的血缘之亲也是不可信的吗?所谓的父爱,也是有条件的吗?爱你是因为你能讨的我的喜欢,若是让我觉得厌烦,那么亲情也会变淡的吧!
桑青看玉锦坐在那里发怔,心里暗暗叹息,小姐虽然年纪小,可是这眼神里透着的悲凉,倒是比成年人还要深一些!她想了一下,笑着说:“大小姐那边又有新故事了!”
原来前天从园子里回去之后,大小姐就受凉生了病,掌管她衣服的丫鬟夏荷便倒了霉,因此被罚跪了两个下午,晚饭也不许吃。原因是因为夏荷“侍奉主子疏忽,这么冷的天不给大小姐拿厚衣服穿”!
“夏荷那天明明拿着大小姐的银鼠皮的披风,是大小姐自己不愿意穿厚衣服,自己生病了的又怨到夏荷身上!”
夏荷是大前年在北京的时候买进崔府来的,自她伺候大小姐后,挨打挨骂也是不计其数了。可是这次实在是有些冤枉她,玉锦也记得那天夏荷是拿着衣服要给浣芸披上,是她自己不要穿的。
“大小姐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人儿,做起事来真是比阎王爷还要狠心。”桑青压低声音骂道,“也不知道咱们院里那个小蹄子,是中了什么邪,放着小姐这么宽厚的主子不侍奉,倒要巴巴的想去阎王爷那边报到!”
玉锦不由得想起前天碧枝早上那红肿的眼睛,似乎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不由问道:“碧枝去哪里了?这两天怎么没见她的影子!”
“她这几天似乎丢了魂似的,让她给小姐绣个鞋面,她给绣反了不说,那花也扎的乱糟糟的,”桑青站在玉锦身后边梳头边随口回道。
刚才夫人那边春姐过来说,大老爷摆了家宴请二老爷过来一起吃饭。给小姐梳个别致一些的发型,说不定大老爷会注意到二小姐,能用几分心思在二小姐身上!
玉锦在镜中看到桑青在细心的梳着一个如意高宝髻,将头发虚虚的隆起梳到头顶,拧了两个环髻在发顶上,用点翠金簪子将头发固定住,又在鬓边斜插了一支银质包金衔珠的凤钗,看上去倒是显着大了好几岁!
碧枝若是有了别样的心思,恐怕在自己这里是待不长的,玉锦看着镜里的桑青,桑青服侍了自己十多年,现在也有十八岁了吧,府里这个年龄的丫鬟,若是买进来的可以让家人赎出去嫁人,没有人赎回的就由主子做主配了家里的小子。
碧枝老家就是吴江这边的,可是桑青不同,她老家是北方的,是娘亲以前府里一个管事妈妈的女儿,那位妈妈陪着娘亲流落在外的时候便病死了,桑青一直是由唐妈妈带大,后来就跟了伺候自己。
大夫人那天提到了桑青,若是下次她做主将桑青要去做浣芸的配房丫鬟,或者随便许给了府里的那个小子——玉锦脸色一紧,不由得看了镜里的桑青一眼,只见她正聚精会神的摆弄自己的头发,一脸的平静。
玉锦暗暗攥紧了粉拳,她一直在躲避退缩,下意识的躲着府里那两道尖利的目光,可是这种苟且让如慈母般的唐妈妈被遣送到田庄里去,亲如姐妹的桑青可能要遭受随便配人或者做填房丫鬟的命运,她怎么会一直糊涂到这个地步,任由别人欺凌自己的亲人?
“桑青,咱们到夫人那边去吧!”玉锦抬眼望着镜中的自己,桑青今天梳的发髻确实别致,更衬得自己颜若朝华,面如芙蓉,比平日多了几分秀丽。
她取过桌上的眉笔,在眉梢处轻轻点了一颗小痣。若是她没有记错,小时在父亲书房里看到的那张画像上的女子,和如今的自己已经有了七八分的相似,那眉间带痣的女子,正是自己未曾见过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