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迹罕至的山林野径里忽然扬起尘土。两边的道路不算开阔,种着齐刷刷的绿树。
听得一个声音说道:“谨之哥哥,葛先生说你的病才刚刚好,你大可不必赶得这么急。”
赶车的少年勒了勒缰绳,让马的速度稍稍地慢下来,笑了两声,道:“哈哈。长宁,你莫不是害怕我赶得太快,马车翻了。”
车里的女孩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忙辩护道:“才……才不是。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担心你身体才这样说的。好了。我不管你了,你要赶多快,就赶多快好了。”
她说着,马车却停了下来。那少年一跃落地,身上的铃铛响了几响,他拍了拍双手,从怀里抽出一把折扇来,摇了摇。笑道:“那我不赶了。既然长宁怕马走的快,那就干脆把马停在这里好了。”又假装叹了一口气,道:“我算着也就二三十里的路程,两个人走路过去,凭长宁的速度,至多一个月我们也就到了。“
“二三十里的路程,我这辈子只怕也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谨之哥哥,你快上马来,不要再给长宁开玩笑了……”
她话说完,停了停,却没有听见回音。顿了顿,有些颤抖地问道:“谨之哥哥?”“谨之哥哥?“
四周没有一丁点声音。长宁想着这里荒郊野外,四周静悄悄,她一个人坐在马车里,不由有些害怕。“谨之哥哥,谨之哥哥”的叫得更急了。
忽然,马车的帘子被挑了起来。长宁“啊”的一声惊呼出声,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却发现一张脸笑呵呵地望着她。她鼻子一红,眼泪似珠子一般掉了下来,鼻涕泡也冒了出来,带着哭腔道:“你……你欺负我,你欺负我。我要回去告诉皇兄,说你欺负我。我还要告诉母后,说你欺负我。我还要告诉陈伯伯,说你欺负我。我还要告诉张……“
少年看她突然哭了,知道玩笑开得太大。忙道:“好好好,好长宁,你别哭了好吗。我错了,你就算回去告诉整个京城里的人都行好吗。”
长宁公主差不多把所有她认识的人都说了一遍以后,眼眶虽然红红的,却哭不出眼泪了。愣愣地看着陈谨之,假装冷着声道:“还不赶车。二三十里地,你真想我走着去吗?“
陈谨之知道长宁气差不多消了。才伸出手,递给长宁,一边道:“其实我们已经快到了。剩下的路马车走不了,我故意停下来骗骗你而已。“
长宁听完又是一气,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忙用一只手捂住笑脸,带着笑意恨恨地看了陈谨之一眼,伸出一只手,拉住了陈谨之。陈谨之拉着她,她一只手收着裙摆,跳了下来。
这里是林间野径,马车停在路中间,两边都是漫过身子的草丛,远远地可以看见一两个山头。
陈谨之收起纸扇,将扇子放在眼前,对着远方的山峰对了对角度,说道:“是这里没错了。”才拉着四周探望的长宁公主,钻进了林旁的草丛。
“谨之哥哥,那位姐姐真有你说得那样好?”陈谨之为她拨开一片草叶。
陈谨之点点头。“那天我若不是遇到了她,还不知道要遭受怎样的苦。其实说来我还是迟到了。我们本来说好了的,我一回南京找到葛正春葛老先生,就带他回京城给那人治病,然后向父母说明情况。回来就向她提亲的。只可惜我回南京时,却遭逢大病,因此拖了一年。这一年过去了,还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我都准备好了,等一下见了面,她怎样怪我,恼我,我都点头认错,不反驳一句话。“
长宁公主也点点头,道:“是啊。谁知道你回到南京会得那样的怪病。整个南京城的大夫也看不出你的病症。还好最后请来了葛老先生,他老人家医术高超,治好了你的怪病。”
“嗯。还是得感谢长宁你。能够带来葛神医的扁鹊贴,求出了葛老先生。葛老先生性情孤高,是拥有大神通的人,一般不轻易出手医治,但凡出手必定是药到病除的。这次我沾了长宁你的光,得逢葛老先生出手相救,又求得他同意前往京城医治那个人,相信那个人的癫症这次一定可以痊愈了。”
“是啊。他老人家真的是有大神通的人啊。他答应我们前往京城,却不愿意和我们同行。我正好奇他为何不愿意和我们同乘,原来他可以踩着剑飞到空中去。我一眨眼,他老人家就不见了。”说着,长宁眼里又闪烁起异样的光芒,仿佛又回忆起了那天的场景。又听她问道:“对了。谨之哥哥,你求葛神医救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陈谨之没有答他,一直前方道:“我们到了。”
长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原来穿过草丛,是一片整齐划一的桃花林。现在正是孟春,桃花开放的时节。放眼过去,树树桃花,漫天粉色,好看地很。
陈谨之低声道:“注意不要分神,跟紧我。”
长宁听他口中喃喃道什么“柔得位”、什么“上下应”,绕着桃林走来走去,才跟着他一路走过了桃林。
穿过桃林,才看见一处青砖白瓦的豪门府宅。硬生生坐落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孤零零地落在这里。长宁抬头看这府邸的牌匾,吃了一惊,读出了声:“忠义王府。”
“很惊奇是不是?”陈谨之道。
长宁点了点头,道:“几乎满朝上下的王侯我都见过啊,却不记得有一个忠义王。”
“我初见时也如你一样惊异。后来才知道,我朝其实是有过这样一个王的。不过却不是在建国之后封的,而是灭前朝的时候,战乱之际受封的。这位忠义王姓岑,叫做岑礼文。你可有印象?“说着,笑着看着她。
长宁皱着眉头,喃喃道:“岑礼文,岑礼文……”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抬头,笑道:“是了。我朝祖训,‘陈礼文行,义不当国。’一句,是也不是?”
“作何解释?”
长宁笑道:“这你难不倒我。‘展现礼仪,修饰德行。义气虽也重要,却不是国家支柱。’这样解是不是?”
陈谨之摇了摇手中的扇,道:“我原也以为是这样。可是,我们却被误导了。岑礼文的岑,是山今岑,却不是‘陈礼文行’的耳东‘陈’。我后来细细想过,才知道这是太祖的有意为之。这句话应当这样断句才是,‘岑礼文行义,不当国。’,岑礼文过分讲求道义,不能当国家之重。”
“哦。”长宁点头,问道:“那这个岑礼文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陈谨之上前拿起门环,叩了几声,大声道:“陈谨之拜见。”才转身对长宁道:“说起这个岑礼文,倒是个传奇人物。本是前朝市井文人,遭逢战乱,遂弃文从武,追随太祖。兵法超群,用兵如神,战功卓绝,是太祖手下第一大将。受封忠义王,手下追随者众。其中最突出的,是有季还、刘胜武、曹风三位大将。但是,但是……也因为战功卓绝,也就不免有了功高盖主,遭太祖猜疑之嫌。”
“而且相传,那人间至宝呈玉流苏当初就在忠义王手中。须知道,呈玉流苏贵为人间至宝,相传求仙问道的人得到了,便能够白日飞升,一步登仙。凡俗百姓得到了,便是天定皇命,注定是要成为天子的。”
长宁似懂非懂,问道:“然后呢。怎地没了这么一个人物。”
陈谨之转身面向大门,叹了一口气,道:“这天下,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循环淘汰的。后来岑礼文受人所害,奉命出征,落入圈套,遭人群攻,当场战死。唉……咦,这门环上、门上怎地这许多灰。”
猛地想起过了这许久,还迟迟未有人应。陈谨之轻轻退一推门,谁曾想大门当场被推开,一股恶臭袭来。顾不得这许多,陈谨之回头嘱咐长宁一句:“长宁,你站在这里等着,不要乱动。我进去看看。”
拉开大门,门内静悄悄。陈谨之踏进门去,入眼处满是灰尘蛛网,他心里知道不对。喊着:“有人在么,有人在么。”脚步却越来越快。
转角过去。遍地尸骨,空气中满是腐朽恶臭。陈谨之呆里在原地,愣愣道:“怎……怎……怎么会这样”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跌跌撞撞向内厢房跑去。
一路上也不知道被尸骨绊倒了多少回,推开那一扇门。却发现室内横尸遍地,同样分辨不出人样。他一步跨进去,翻着柜里的事物,一路翻找,终于取出一个积满了灰尘的长条盒子。扫一扫盒子面上的灰尘,露出一点点红色来,待陈谨之模糊辩认出那个“谨之赠”时,才惊慌失措,跌落在地上。愣愣不语,泪流满面。
“谨之哥哥?”“谨之哥哥?”长宁的声音由远及近。忽然听到一声:“啊!”
是长宁!陈谨之晃着身子站起来,抱着盒子,跌跌撞撞跑出去,一路喊着:“长宁!”“长宁!”
待他站住了脚,才发现长宁已经昏倒在了前厅。陈谨之忙将她扶起来,喊了两声长宁长宁,却没有喊醒。探了探呼吸,知道只是一时受惊,昏了过去,才放下了心。
抬眼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他恍惚间看见了一年前的情形。
那个迷路的公子,那个大雨瓢泼的夜晚,昏昏沉沉的他敲开大门。出来几个恶奴,将他推到在门口。他坐在门口,背靠着大门,看着门外的大雨,头疼欲裂。
过了一会儿,门忽然开了。他跌落在地上,依稀间听得那一句惊呼,依稀记得那一抹黄色的衣衫,黄色的伞……
后来他信誓旦旦如何保证回京之后就回来提亲。后来如何大病一场,如何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如何见到今天的这副场景。
他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前厅,喃喃念着:“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陈谨之一时悲愤气结,意不能平,昏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