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匹诺曹
文/杨淑馨
（一）
我是木偶，或者你可以叫我的另一个名字，“傀儡”。听说我的祖先最早出现于奴隶社会的丧葬俑，用我们这样死气沉沉的木头殉葬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密封的棺木里，一个失去了气息的人，一个生来只能被操纵的木偶。在这样的空间，却是这样的相通，那个处于命运旋涡中飘荡了一生的人大概也会觉得安慰吧。再后来那些人想到了一个更有趣的方法，为我们穿上华丽的服饰，两手提线，随着他们的动作，我们摇头晃脑，亦步亦趋。伴着那不属于我们的声音演出那一场场人们安排的剧目。开幕。闭幕。将他们自己无法安排的人生加入我们出演的故事。只是无能为力的另一种表达而已。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或许我会是这千百年来第一个能够掌控自己的木偶。于是我的体内蔓生着的渴望与欣喜漫布全身的纹理，细长的，膨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冲出来，幻化成一场绚丽的烟花。
(二)
周围是喧闹的声音，有形态各异的脚从我面前走过，或轻或重的步伐都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就像是风暴的中心，正在安静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细瘦的手臂被刷上了一层不均匀的黄色油漆，有些堆得厚厚的一块，有的却是斑驳脱落。腿上有几块小木片微微向上翘起，顶端的是尖尖的小角。从诞生的那一刻我就了解着自己身体的每一寸，但是身体的背后我却没有留意。慢慢地我开始注意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热闹的夜市，我被随意摆放到了用布铺着的地上，地摊的主人憋着一嗓子，吼了一晚上。身边的东西变了又换，可是从没有一个人把手伸到我面前。每次收摊的时候那个染着一头黄毛的摊主总会喃喃着：“怎么总卖不出去，要不然就不摆出来了吧。”这时我总想站起来跟他辩解，但是我现在还是不能动，免得吓着了他。在摊主念叨了很多个晚上之后，终于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把我买了下来。
经过了一番波折，我被男人带到了新的家，那是一个很小的房子，放了一张床后就没有多少剩余的空间。环视整个居室最值钱的大概就是放在桌子上的电脑，男人将我置于柜子上后就闷在枕头里，不时发出一些模糊的呜咽声。刚刚回家之前，男人带我到了一个小饭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腻的味道，对面坐着的是男人的女朋友。今天是她的生日，但当男人还未来得及将我作为生日礼物拿出来的时候，女孩就抛出“分手”的炸弹。又是一个恶俗却真实的故事，男人没有挽留，只是一言不发地喝了一瓶瓶的啤酒。最后因为不够钱再付酒款，便醉醺醺地抓起我就回家了。我就这样看着我的新主人一次感情的破灭，忽然很想安慰一下这个脆弱的男人，但是我却觉得我还是不能动，没有必要这么快就让他看出我的特别。
（三）
那样的一个夜晚很快就过去了，男人不到六点就被闹钟叫醒，略带红肿的眼眶，遍布着可怖的血丝，脸上刚冒出的青色胡楂让他一下老了很多岁。但很快男人便在电脑前奋战，没有了爱情难道还要失去面包？
时间并不会因为你的悲伤而停滞，它按着原来的轨迹一直前进着，碾灭你的过往和记忆。
男人是一个小公司的电脑编程员，每日都要趴在电脑前研究新程序，因为不是名牌大学毕业生，一个月才拿一千来元，除去房租之后余下的也不多，所以房子的一角总是堆着从批发市场买来的泡面。男人好像很少与家人联系，每次接到电话时便会拧起眉头，尽量放轻自己的语气安慰那一头的母亲。但是放下电话后，自己却是叹息着红了眼眶。
我没有名字，但男人总喜欢叫我匹诺曹。另一个木偶的名字。那个同样是木偶的小男孩，爱说谎，却能够像人一样自由地活动。他和伙伴们开始了一段旅程，最后仙女完成了他的愿望，让他变成了人。我明白自己不是他，因为我还没有遇到能让我变成人的仙女。取这个名字，男人应该希望是我能够变成陪伴他的人。毕竟在生活中挣扎的时候，艰辛汗水都可以忍耐，可是寂寞孤单却像是一个无底洞吸尽你的坚持与快乐。
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男人开始在我面前讲述他的故事，他大概不知道我听得懂，只是纯粹地想要找到一个倾听者而已。每一次我都仔细地听，好让他的声音充满我身上每一处木质的间隙，在空荡的胸腔回荡。渐渐地我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一个懦弱但善良的男人。灵魂仿佛从头顶的某一点悠悠地飘了起来，接着又好像浸入了幽深的海水，窒息的感觉，求而不得的味道。如果我变成了人，能够和他在一起吗？
（四）
每个夜晚来临得总是特别寂静，像宇宙中那神秘的黑洞，眨眼间便把光亮吸收殆尽，默然地给你一片幽深的黑暗。孤单就如那闪烁的星球碎片旋转着包围我的周身，无法逃脱。男人晚上很少回到这个家，楼下总会有一台黑色的奔驰等待着，经常是一个电话就把他叫走。每日的工作开始变得很少，男人身上的廉价T恤也换上了那些叫得上牌子的西装。他应该是快乐的吧，可是在沉默的时候却总是能看到笼罩在他身上的无奈和挣扎。久未打开的窗户，久未看见的阳光，让这个房子温暖的源头消失了，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这个在生活大潮中的男人离开原有的地带。
（五）
在我来到这个家第100天的时候，男人第一次出差。这是我开始我旅途的契机——我要去寻找仙女，那个能把我变成人的仙女。急切的心情跃动着，我紧随着男人的脚步便出了门。这虽然是我第一次活动，但是一路上步伐特别轻快，似乎连脚步都不用沾地，木质的身体发出兴奋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那段旅程特别漫长，疲惫得让那高涨的热情熄灭，冒出一缕缕摇摆的烟雾，蜿蜒着想要抓住那仅剩的热度。但是又像在沙漠中迷失的人，因为有那个远处的一丝希望，虽然缥缈但却坚定，将身体的全部潜力激发出来，一步步，直到到达死寂的黄色边缘。我在旅程中一直询问着仙女的住处，破旧的罐头说：“我不知道你要找的仙女在哪，而我是要寻找能自己掌握的生活，逃离一直被迫在高温下熔铸了千万遍的痛苦。”仿制的水晶说：“仙女很漂亮吗？可惜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只是不愿继续在饰品店中被摆布着发出浑浊的光芒。隐匿的珠宝制作家可能会把我改变成为真正的水晶，展现最诚挚的绚丽。”缺了一个口的陶瓷杯说：“仙女也能将我的缺陷补足吗？在日常生活的碰撞中，我失去了自己的一角，这个缺口让我的生命并不完整。虽然仍然能够继续使用，但是我要找回那细碎的瓷片，无畏地迎向那又一次的撞击。”断线的纸鸢是我旅途中遇到的最后一个伙伴，还未等我发问，她主动地问起了我。
“伙伴，你要去哪里？”
“我要寻找一个仙女，她能够将我变成人类。”
“可是木偶怎么能够变成人呢？”
“我不是一个普通的木偶，我能够自主自己的生命，我是可以变成人的。”
“你难道没有仔细观察一下自己吗？你身后一直连着线，被掌控在别人的手里。”
在那一瞬间我缓慢地转过头，那是一根近乎透明的线，但是却真实存在于我的背后。坚韧地、执着地，牵连着我的一举一动，线的那一头，放在男人的手上。脑中似乎有一声“轰隆”的声音，接着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我的脖颈，用尽全力般要让我湮灭于烈火燃尽后的黑色粉末。我和匹诺曹真的不一样，在那一夜月光的祝福开始，他自己能够舞蹈，自己能够活动。而我连寻找仙女的路线甚至行进的脚步，都只是随着男人出差途中的境遇。主动权从来不在于我，我只是一个被操纵的提线木偶。一直以来的我并不是因为时机的限制不适宜动，而是根本没有自己的力量，甚至连手指都不能蜷曲。
脉络下的纹理幻化成烟花后没有持续那美丽的亮光，只在眨眼间就变成了无形的尘埃，落尽每一个安静而黑暗的角落。
（六）
男人出差回来，我也被他带回了家。没过多久，男人的生活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家中的家具电器还在，但是男人已经不常用，他负担不起那一张张的缴费单。那些名牌的西装也被熨烫好放进了衣柜，只有在必要时才拿出来。他又开始忙了起来，蓬头垢面地喝着泡面汤底，盯着电脑中那跳跃的光标。
男人仍然会向我诉说他的心事，只是又多了一件无奈的过往。但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感情的回荡，只是安安分分地被摆放在尘埃堆积的柜子上。木偶是不会有所谓生动的思想以及无望的希冀。我，要做的，就只是一个木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