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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告别曲(4)

告别曲

文/沈佳英

再过六七个月,那些尚未长出的杨树叶,柳树叶,就将不厌其烦地飘落。

——清平

二月份持续倾注的雨水把学校里的湖泊灌满了。在石头路的虎口处哗哗哗地冲入低处的河流。成为颇为难得的景致。每一个雨声凄厉的蒙蒙清晨,我都要经过这一片声响白浪,赶去教学楼上课。这些天都是蹭叶蓝的伞,从寝室到学院楼好长一段路,走到时总是两个人都淋得很惨。彼时她总是站在窗边一边痛心疾首地拍打着淋湿的那只手臂一边望着外面那些形形色色的移动的雨伞咬牙切齿地说话:我就不信他不撑出来,他偷去干吗,我的天——她突然转过身来垂头丧气地看着我:祈因,他一定是把它拿去卖了。然后她几乎是用怜爱的目光望着她那把格外结实的蓝色天堂伞,愉快地告诫我:还是朴素点好。

嗯,我的伞失踪了,那把黑白格子的长柄伞,二月份的最后一天,我好懒惰地把它撑开着就放在图书馆底楼,那一天我在图书馆看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我得保证我只不过是在去挑选六级试题的时候偶尔路过了哲学区,然后撞见了这本浅绿色封面的单薄书籍,翻开来第一句话就是那句著名的“唯一值得讨论的哲学命题就是死亡”。这句话像一个深渊一样充满了颤栗的诱惑力,我明白又是一场如履薄冰的旅行,我也知道我还可以活过来。林叶舟是不许我看这种书的,他宁愿我自虐一般地流着口水看《旅行家》《Vision》,看到兴奋处便指着那个远在他乡的地名猛烈摇晃着他的身体:我们去这里怎么样,这个周末怎么样,难道火车真的到不了吗?或者把《Vision》上异国美男子的图片放在他面前,邪恶地看着他:你去剪这个发型吧,好歹剪个西瓜头啊。他总是很好脾气地应和着我,很好脾气地在那本封面上画着查理大桥与伏尔塔瓦河的笔记本上记录下那个远在他乡的地名,许下遥远的承诺。但是他不知道,其实每次我看着他这样温和的脸孔都会很难过。那一天他不在,我不记得是为了什么原因,我只觉得他最近似乎总是很忙。

结果就像预知的那样,我把自己弄得头痛欲裂,一个下午只不过翻动了十几张纸,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只是在望着窗外厚重的山脉发呆。的确是有些懊恼,何以要在这样一个大雨绵绵不尽的日子看这样一本难以承受的书。五点钟的时候带着昏沉的脑袋下楼,在二楼的楼梯上我就把目光投向那个记忆中的位置,我没有看到它,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暗,我徒劳地在各色的伞中搜寻了好几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场徒劳,这是一把无比漂亮的伞,虽然我总是把“无比”这个词放在各种形容词面前来形容每一件我拥有的东西,但是——我只不过是想说明,它是一把突出的伞,我不会一眼认不出它的,即便是这样一个天色昏暗的傍晚,我也不会的。没有过多的震惊,在这个世界上总能发生这么多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无法理解,但毕竟得接受,我只不过觉得很沮丧。当初买它的时候,叶蓝就曾说过我在一个星期之内就会把它弄丢的,于是一个星期之后每逢下雨的日子我都耀武扬威地撑着伞走在她旁边。结果它只陪伴了我二十天,连三个星期也没有撑到。这么多天我还时常想起那咖啡色的粗糙手柄握在手里的感觉,那层塑料纸都未曾撕掉,我实在没有准备好那么快地与它告别。

雨停了没有几日,石头路上那片瀑布便渐渐孱弱至终于没有了,湖面依然只比路面渐低一点,隔几日再下半天雨,湖面便又要弱不禁风地上涨,但终于再也没有形成过瀑布。日光单薄地笼罩在湖面与树木上,它没有金黄色的光。我穿过那片紫叶桃的时候,抬头朝西北方的天空露出笑容,太阳有些内疚地悬挂在那儿,也许是因为囊中羞涩。不过这没有关系,起码我抬头望见的是一片蓝色天空,这样我可以不用睹物思物地挂念那把伞。一个中年男子在用单反拍结香的特写。我经过他,很想把他的背影拍下来。林叶舟的电话这时候打过来,我不想去接它,齐秦的《悬崖》无休无止地打破着空气,我听着那包裹着柔情的沙哑声音发愣,“我不管爱葬身何处,我只求今生今世共度……”这是从高中起就给他设定的铃声,这么久都没变过,想一想已经三年多了。那个中年男子转过身,淡淡的惊讶表情和他灰色的尼大衣隐没在他背后那一片结香花里,好像摄影杂志封面上摄影家的黑白照片。他的目光撞在我的眼睛里,落了几秒后回头继续拍他的结香花,属于陌生人的那种对视,能够看到你心里,有多疲惫或幸福,也可以面色不改地转身。我抱歉地按掉电话然后走开。脑海里还是齐秦的声音,“下一步,爱就会粉身碎骨。”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已经三月初,安城早晨的温度还是很低,往前走迎着风,灌进脖子里觉得好冷,我已经很久不戴林叶舟送我的米色围巾,他亦不问我。我其实应该说,我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他说他要跑旧校区拍照片,我不知道拍照片是否需要消失好几天,这是他们班级那个秃顶老头布置的作业,我记得从前他总是不屑于听他的课。我想是我想太多了吧。他的短信发过来:怎么不接电话。我却想起,在两年前的这种时候,他的短信应该只是三个字“接电话”吧,然后用一个句号结束,干净利落的祈使句。彼时我多半不会乖乖照办,在那些蓄意挑起的战火里,齐秦在我的手机上一遍一遍地唱尽了承诺与离散,我则无比快乐地奉送我的眼泪,那个时候我并不清楚,电话那边以主人语气命令我的人,最后真的会和我一起离开故城,一起来到这个默默无闻的南方城市。我明白我是在回忆了。

伞丢失的那天淋了一场雨,没有应景地发烧。到了最后只好打林叶舟的电话,响了两下后被挂断:我一会儿回你电话。是自动回复。只好写了条短信,想了想又一字一字地删掉。删到末了看到那几个字“你在哪里”,忽然就落了泪。那么这是那天后他第一次打我电话。手机又在唱歌了,我准备按掉的时候才发现不是齐秦的声音,是黄耀明的靡靡之音,那么应该是叶蓝,我喜欢在Anthony欲望丛生的声音后再被叶蓝快活的嗓门拽回现实。我差不多快要凭歌声来判断人了,反正打我电话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果然接起来是叶蓝的声音,她笑意盎然地说:“祈因你的长柄伞回来啦!”我连下意识的“真的吗?”还未说完,就听到她欢欣鼓舞地说出下半句:“你家林叶舟又给你买了把新的,我觉得比原来的还漂亮啊,你快回来看看呀。”

“他怎么知道的?”我惊喜的心情一扫而光,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问。“我跟阿哲说的啊,他当然会告诉林叶舟咯,我看你那么难过嘛。”叶蓝的声音依然无比轻快,完全无视我突然冷淡下来的语气。我只好叹了口气挂断电话。

阿哲是大一时教我们吉他的学长,和林叶舟都是艺术学院学摄影的,只不过他似乎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音乐上。现在叶蓝依然时常去他那里练琴,我渐渐觉得自己没有天赋,已经很少再去,只是叶蓝时不时地还总要拖上我。阿哲很早就搬出学校了,他租的公寓楼和学校差不多有十分钟的车程——当然是说自行车。有些星期五的晚上叶蓝就用她心爱的捷安特带着我穿过大学街再经过一条两边都种着大鹏植物的小公路去他那里。一路上叶蓝心情愉悦地哼唱陈绮贞或者张悬的歌。她的嗓音那么好听,干净透彻一如她们,歌声一句句消逝在我们身后,她的头发和风一起磨蹭着我的脸颊,彼时我总是无可救药地想起《罗马假日》里的镜头。我想青春的隐喻也许不过是我们经过的这片田野吧,于是我总是不敢回头。

叶蓝总是直接在楼下就喊阿哲的名字,然后他就从四楼的窗口扔下钥匙,我们熟门熟路地开门,停车,奔四楼。往往总是电脑在自顾自地唱着《浪人情歌》之类的老摇滚,他也许在摆弄单反,也许要在窗口吸完手中那支烟后才会转过身来对我们说话,叶蓝则早已经坐在床边拿起吉他了。房间那么小,放下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写字台就没什么剩余的空间了,我们也只好坐在床边。

我即使在那里也不过百无聊赖地翻看阿哲房间里的杂志,叶蓝学得非常快,阿哲已经不按正常的节奏教她,直接跟她讲乐队演奏的那些技巧,用数字记忆和弦,变调这些。我想也许叶蓝会去他的乐队吧。有一次我看到他床头放着黑色书皮的《圣经》,大约因为经常翻阅的关系,书面显得破旧。我望向他,心里有些微的波澜,我记得他戴着白色口罩在乐队里大汗淋漓地打架子鼓时的放肆表情,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耐心。他正在给我那把吉他调弦,很久以后,在他最初离开的那段日子里,这副场景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脑海里,他的神情因为专注而有一种不同以往的脆弱与纯粹,像极了一个孩子。我永远记得他抬起头的时候对我露出的笑容,不是他平常那种不动声色的漠然表情,也不是在打架子鼓时那种小兽一般的眼神,那是一种没有防备的天真表情,像极了一个孩子。

偶尔他会在电脑里放自己编的那些音乐给我们听,像一个等着掌声的魔术师那样徒劳地掩饰着自己的骄傲,自然依旧是粗糙的,鼓点和贝斯都难以配合得严密无缝,甚至都保证不了没有杂质。只不过他那些刁钻的技巧依然难以掩饰地闪耀着光芒,他的那些音乐都放在一个文件夹里,我看着他一个个打开它们时候的表情,忽然就看到了自己面对着自己的文章的样子,原来就是这样自命不凡又自我怜悯的姿态。我只觉得很心酸。到了后来,基本上就是他们两人练琴,我一个人戴着耳机听他那些音乐了。

回去的时候林叶舟会来接我,阿哲就送叶蓝。一路上叶蓝轻声问着阿哲乐队的事情,叶蓝心满意足地享受这种时候,我不得不怀疑这是否是维持她坚持不懈来这里练琴的原因。但他们的关系却一直只是这样明明暗暗的样子。林叶舟有时候会问我今天学到了什么,有时候什么都不问。我瑟瑟发抖着把头埋在他的背后,他身上也是冷的,这种时候我才能感受到那种非比寻常的熟悉,自少年时代起,我们就不是靠自己的温度来温暖对方的,我们只不过是一起寒冷一起着急一起朝着深渊往下跳而已。只不过我依然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林叶舟却渐渐地驯养起那些情绪来。我总害怕有一天他会离开我,因为我害怕我会不愿意接受这种温暖。

那天和叶蓝打完电话后我还是见到了林叶舟,在穿过学校植物园的那条石板路上,我从这头,他从那头,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对面的人突然站住了,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他微微错愕的表情,然后是大片大片的沉默。他整个人隐匿在路两旁的女贞树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稀薄的阳光从树木缝隙里漏出来,在我们之间照亮了好多不知休止地做着布朗运动的尘埃。我不知道那天为什么会流那么多的眼泪,仿佛已经一个人走了好久好久的路途,像在一个没有尽头的平原上,花开花败都一个人看过,最后只剩一地锈迹斑斑的残肢败叶,荒凉得让人误以为这就是苍老。他走过来,像年少时那样抱住我:对不起,不要哭了。在那个雨后初晴的早晨,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些日渐消失的柔情在回来,它们穿梭过无数片大大小小的树叶,尽心尽力地弥漫在那条飘落着残叶的小路上。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渐渐明白了那天胸腔里那么苍凉的回声,那些难以抑制的眼泪比我们都早地看到了故事的结尾。它们只不过是在做一场提前的悼念,配合着那些千里迢迢赶来的,虚张声势的柔情。

我又开始做梦,梦里都是他。高中时代的清晨,我总是眼睛还未睁开就模模糊糊地摸出枕头下面的手机,开机后十秒钟就能收到他与我道的早安。他不知道他在梦境里早已唤醒过我,他的手上有红色山茶的辛香,露水沾湿我脸庞的时候,我就醒来了。我快乐地回复他:我在梦见你。并不介意枕边没有两支苍苍欲滴的山茶花。——回忆究竟是被谁篡改的呢,也许这样的清晨只不过维系了一个春季,那些早安又是什么时候停止的?

“到承受不住的时候,就离开我吧!”好几天来我都梦到自己这样对林叶舟说。背景永远是在那条湖泊边缘的石板路上,他有时候像是没有听见,有时候转过身来,沉默地看着我。阳光淡淡地打在他身上,我注视着他肩上细微的跳跃,没有去看他的脸,一会儿后,他会浮出晴朗的笑容,扭头看着左边的湖面说,祈因,只要纵身就可以了。我一低头,就看到湖水平缓不迫地覆过我们脚下的石块,清澈地让人恍神。那么危险。

我总是在这时候醒来。这不是现在的林叶君会说的话,只有在两年前,在那个山穷水尽的高三,他才会那样恶狠狠地把我拖到故城里临目湖岸边,在离那些湖边茂密的杂草最近最近的地方。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以为我不敢跳吗?”的时候根本不会注意到他握住我手腕的力气大得要捏碎我。他脚下的泥土簌簌地掉落下去,岸边绵密的柳条不情愿地在我们晃动的身体中间穿梭,我从来不会反抗他,无动于衷地任由他推搡,在他安静下来的时候走掉。

是的就是黑板上挂着倒计时牌子的那一年,十八岁成人仪式的那一年,我们游走在孩子与成人的边缘,彼此拷打又彼此抚摸拜对方所赐的伤痕,温柔和暴怒都是一瞬间的事。那么气喘吁吁地相依为命着,乐此不彼地上演一走了之的戏码。所以我们总是惊心动魄地在寻找着对方,我记得我曾经在拥挤的食堂惊慌失措地找他的背影,我向每一个端着饭菜从队伍中走出来的人张望,汗水浸湿了我的衣服,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我匆匆忙忙地跑到他的教室,七月份闷热的气流无孔不入地包围我的每一寸肌肤,我像一个怀揣噩耗的人一样从他们那个空落落的教室走出来。我其实一点都不明白那个时候的我究竟在害怕什么,林叶舟总归会出现的,在这么一个作息规律的地方我怎么会再也见不到他呢。可是我清楚地记得当我站在自己教室的门口,看到他就坐在我的座位上趴着睡觉的那一刻,那一刻我就已经丢盔弃甲了,我的眼泪弯弯扭扭地落进他的头发,“我找不到你,只好在这里等你。”他慢慢地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旺仔牛奶与铜板烧。“饿了吧,对不起。”他看着我,“不要哭了。”我知道,所有的伤痕,所有的恶语相向都在为这样的时刻摇鼓助威,我们终于都成了对方的手下败将。这些缴械投降的时刻像Leonard Cohen苍老低沉的音乐一样,柔情地抚慰了那些歇斯底里的伤口,是记忆里别在伤口上的勋章。

我总是能够想起它们,比方说此刻,在这个熙熙攘攮的操场上,他坐在我旁边微笑着给我们发扑克牌的时候。他一直都有着笑容,抬头的时候,低头的时候,看着叶蓝兴高采烈地说她那些金鱼的时候,他脸上的线条比高中时柔和了一些,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地拥有了现在这样稳重平和的样子。他年少时的冲动血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叶蓝与阿哲坐在我们对面,叶蓝还是那么闹,她手上挂着好看的手链,手臂晃动的时候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她十分投入地跟我们讲着阿呆和它的朋友,阿呆是她养的那条灰色尾巴的金鱼,那是在一个月前,刚刚开学的时候,我们骑了好久的自行车到花鸟市场买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每次都说“阿呆和它的朋友”,一共有四条金鱼,她不给其他的鱼取名字,尽管她在跟我们描述其他三条鱼的时候一样地眉飞色舞。

我看着她的脸渐渐晃神,我曾经以为我也可以成为这个样子,可以无所顾忌地笑,真心实意地赞美身边那些美丽的事物,可以不用考虑措辞,可以一个人去看日出,养金鱼,为了一个人去学一门乐器。可以活得那么真实。但是我不行,我是一个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人,我永远觉得此处没有彼处好,永远想要逃离。我承认我是羡慕她的,人生那么短,也许活在当下才是最为善良的方式,而不应该像我这样自作多情地寻找,或者说想要赋予生命以意义。只不过有些人,他们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叶蓝。”我忍不住叫她,“叶蓝,其实阿呆很想逃走,你看它总是好可怜地用嘴巴啄着鱼缸的边缘。”

阿哲好像突然活过来一样,匪夷所思地看着我,“祈因,你真的觉得一条鱼会啄鱼缸吗?”

“你总算活过来了,你怎么像个小老头一样一在太阳下就能睡着。”话一说完我就后悔了,不过我真觉得幸亏叶蓝没有坐在阿哲的对面,不用在兴致勃勃的时候面对着一张昏昏欲睡的脸。好在叶蓝似乎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只是挺忧伤地说:阿呆也许需要一些植物来陪着它,那样比较像它的家。

三月份姗姗来迟的晴朗天气,太阳终于扬眉吐气地晒烫每一个人的脸颊,操场上坐满了像我们这样四五个人的小团体,都是在无所事事地闲聊或者打牌。似乎今天还是所谓的社团文化节,只是除了开场那段街舞吸引了大片贪图视觉的掠色人群外,其余的戏剧,茶艺表演不过是老调重弹,与去年别无二致。叶蓝今天已经换了第三套衣服了,即便有着安城早中晚极大的温差做借口,我看着她在镜子面前顾盼生姿的样子就轻而易举地洞悉了她的想法,她是要把整个春天穿在身上了。四周都是色彩鲜明的春装,年轻的味道肆无忌惮地弥漫在吹过脸庞的风里。林叶舟时不时地要去拍各种活动的照片,他是社联宣传部的部长,当初他不过是说去玩玩,没想到他似乎对这些事情越做越顺手。

有社团搞了放风筝的活动,满天都是翻飞的各式各样的风筝,我看到刚刚那个女扮男唱《十八相送》里梁山伯的人穿着戏服,踩着戏剧里高高的鞋子一边拉扯着手里的线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那只猫头鹰风筝弯弯扭扭地在低空中摇晃,非常有意思。回头的时候却撞见阿哲闪烁的眼神,脸上有着丝丝入扣的隐衷,四目相对,他很快便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玩手里的牌。他身后,叶蓝抱着去学校超市买的冰激凌活蹦乱跳地朝我们走过来,我知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我只不过觉得那一副忧伤的脸孔像极了我曾经的少年。而我现在靠着他的肩膀,安静平和地如同一则细水长流的童话。再也没有其他。

再也没有其他,这真的是当时唯一的想法。我以为我们会这样度过一生的。我以为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承担这充满了缺憾与过错的人生,像你年少时承诺的那样。我不知道原来我们只不过是帮助对方完成了成长这个过程。但是我掩耳盗铃地在半路拒绝了再往前走,你不知道啊,我把这当成了幸福,我以为我可以赖着不走。你不知道我最终还是会向这个世界妥协的么,你不知道总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一样,把那个倔强的声嘶力竭的小人在身体里最安全的角落里藏起来,然后年复一年地遗忘它。而原来你已经等不及我长大,原来你已经等不及我和世界和解了。

我不知道如果那天没有看到那些照片,我们又还能够一起走多久。有那么一秒我想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若无其事地继续从前的日子,接受他突然的消失和突然的拥抱。我不知道摧毁我们的是我的自尊还是我们早就该散了,好多事情已经不如从前。只不过我以为我们还爱着,我以为。那天是他们部门的一个聚餐,在KTV里我太无聊,就玩他的手机,我不会玩苹果,我始终不记得我按了哪个键,才让那些照片无处可逃一般地出现在我面前,是那天在东湖操场的照片。只不过,十几张照片,全部都只有一个主角,是叶蓝。她的笑,她的兴高采烈,她的沉默。她手臂上的挂链闪烁在每一张照片里,令我想起那一天我曾经想要变成她,我才明白我也不过是要变成林叶舟喜欢的样子。而他,何必一定要等我。我竟然还能联想起《真爱至上》里那个羞涩得只会用眼睛说话的隐忍男子,他为朋友的婚礼拍了录像,他的摄像头里却只有那个新娘,那个在婚礼上的新娘,他爱的人。我记得我一度为那些流转的画面感动地落下眼泪。没想到有一天能够自己亲眼见证,怎么还是觉得很浪漫。我把手机还给他,界面上是正在吃冰激凌的叶蓝,然后走了出去。我竟然有一点轻松。

那天晚上我收到他的短信是:对不起,叶蓝只是个孩子,不要怪她。

我没有想到这一刻他要对我说的竟然是:叶蓝只是个孩子。所以我是有多坚强,应当什么都能承担了么。我回复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的战火了,我们之间一直有一层彼此都小心翼翼维护的面纱,隔绝着彼此的情绪,练习着宛若相敬如宾的温情。我想,原来还是要这样来结束的。他却再没了回复。我最后说:把那个本子留给我吧。他说好。

回到寝室看到叶蓝的金鱼,新换的鱼缸上面部分是那种我养死过的叫做“小仙子”的植物,林叶舟那天给我的时候说的是:叶蓝是不是说过“阿呆也许需要一些植物来陪着它,那样比较像它的家”。一个字都没有差。而我竟然毫无知觉。

叶蓝已经睡着,她的写字桌上摊开着一本几米的绘本,我懂得叶蓝只是个孩子,我甚至愿意不惜一切代价让她永远不见到那些折磨我们的责难,我确实盼望过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是可以完全保持天真的。只不过,她却爱上阿哲,那个如我一般丧失了价值观的不确定的人。

依然会失眠,似乎是在可以滑进睡眠的那一刻,却突然选择了醒来,我总是模糊地记得那里有个选择。于是在接下来独自面对漫漫长夜的过程中,在密集的细微声嚣和巨大的黑暗笼罩了全部空间的时候,我辗转反侧之间总疑心那个选择是一场对自我的背叛。睁眼闭眼都是那个无比耐心的沉闷空间,这是自小就夫切体会的被遗弃一般的知觉,我却这么久都未习惯,不断地在恐惧与疲惫之间流转,委屈到落下眼泪。只好在手机上把微博上的冷笑话一页页往前翻,从四月翻到了三月,有时候还会在半夜兀自发出两声笑声,那天快两点的时候却收到阿哲的短信,不过是让我明天一同去B区几幢寝室楼发报纸,末了竟然还是一句“收到回复”。我便回复了他收到。他诧异地问我怎么还醒着。我说,那么就陪我聊聊天。那天说的无非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我依然不知好歹地拿他和叶蓝打趣。翌日醒来,发现手机上有好几条他的短信,最晚一条是在4:00了。

“睡着了么。”

“已经二十分钟了,应该是睡着了吧。”

“那我睡了,晚安。”

我看到我的最后一条短信是:那你陪我聊到我睡着吧。

内心纠缠了悸动与抱歉,很想回他一句对不起。终于又什么都没说,晚上六点的时候买了两份蛋挞在他寝室楼下等他,一直都习惯早到,无聊地坐在台阶上等,男生寝室楼旁边那一大片日本晚樱把粉红色的花瓣铺满了那片泥土,四月傍晚的风吹在身上有着丝丝凉意,风吹过那花瓣还在漫不经心地飘落,美丽得让人想不到衰败。我好久才看到他在寝室楼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天色已经很暗,他的身影单薄得就像那些让人心疼的少年,却融不进夜色。我走过去把手里的蛋挞给他,为昨天晚上的事抱歉。他又像孩子那样笑,仿佛得到的是奖品,我也一样的心酸,他的天真与痛苦,被谁珍惜了。

两个人在楼长阿姨的办公室里把五幢寝室的报纸数完已经快七点了,他笑着说叫了好几个人的,都没有来。每次他都要说这句话,每次我也都很豪爽地回答:“好啦,我都习惯了,责编大人。”似乎从来没人知道阿哲在管着这份《东湖》,也没人知道我在这里写字,阿哲有一次有些抱歉地对我说大学里其实没有人会看报纸的。我自己也知道,那些塞在门把手里的报纸被取下来后能被瞄上两眼也许已经是万幸,有些常常是掉落在走廊上,也没有人去捡,那场景看着其实有些凄凉。我依然忍不住自嘲,这儿毕竟不是北大,又是这样一个网络时代,当年在燕园两三个人便能创立一份刊物的日子也许再也不会有了。阿哲是我那个版面的责编,不过我从来没有看他发过文章,他空间里也很空,有时候能看到几首歌词,那是一些类似麦田守望的文字,我想他在努力平静下来,却处处都是挣扎的痕迹。

那晚走了好长的路,我手里只拿了两幢楼的报纸,半路他又拿了一份去,夜色隆重,路上经过的人也很少,不知道为什么彼此都是沉默,临别的时候他突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持续失眠,就晚上到操场上跑两圈,很有效的。我看着他,心里有惶惑的不安。不然我何以那么想记住此刻他的面孔。

阿哲退学了。我是从叶蓝那里知道的,她抱着阿哲留给她的那把酒红色吉他哭哭啼啼地对我说:阿哲走了,他不要读了,他不要我了。有好多天,她都只是抱着这把吉他重复着这句话。我照顾着她的金鱼,也照顾她,她总是像只兔子那样坐在床铺的角落里,不拒绝吃饭,却总是忘记吃饭,在寝室陪她吃外卖,拖着她去上那些必修课,选修课上自己喊完到再跑到另外一个角落替她喊到。这样持续了三周,她终于渐渐好起来,金鱼被她送给了班上的一个女生,我们按时地跑各幢教学楼去上课,晚上抱着电脑逛豆瓣找电影看。日子像是回到了大学伊始的那些日子。有一天她忽然问起林叶舟来,我揉着她的头发:现在剩下我们相依为命了。她笑了笑,不问为什么。我很告诉林叶舟,即使我们都用尽力气去维护这个孩子,她也总归要面对自己的劫难,如此总归要成长。

但是我还记得阿哲,就像我知道她也记得一样,那把吉他挂在墙壁上,我们都没有拿下来弹过。毕竟它是出走在远方的那个人太过明确的标签,我们都只在无人的时刻凝望过。我没有告诉叶蓝,六月份的时候曾经收到广州寄来的一封挂号信,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那个傍晚的樱花树,夜幕低垂中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映着一地的寂寞花瓣。我想他会是在Band村吧,在一间小房间里摆上吃半年泡面换得的乐器,把墙壁涂成温暖的亮黄色。这是他曾经向我们描述过的梦想。那个遥远的邮戳在说明着类似追逐一般的东西。我忽然觉得很安心。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眼下秋天又在赶来,叶子慢慢地在变黄,整个春天我在等待它们生长的过程中几乎失去了耐心。花开花散,四季经过竟这么快。而我终于发现,原来在2500亩的土地上,要想不遇见一个人,也会很容易。但偶尔我翻开那本记载着好多地名的笔记本,它的前半部分是一些华滋华斯和泰戈尔的英文诗,我一页页翻过它们,仿佛还能听到曾经的少年低声读诗的声音。那都是一些飘散在风里的故事了。就像叶蓝最近迷恋上的一首陈奕迅的歌《人来人往》。路过生命的人,原来如同四季的经过。来来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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