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开
文/汪小然 一
南瓜是在半梦半醒的时候起床去将窗子打开的,雪白的梨花正在院子里开得热烈。
天边的晨曦还是昏暗的,弥漫在耳旁的空气也是微凉的。尽管南瓜最喜欢的梨花就怒放在眼前,但她还是无力地打了一个哈欠后,重新躺回到自己的床上。
手机微弱的震动声隐约传来后,南瓜忽然想起不知是谁说过,安逸是难得的。哪怕是在悠闲漫长暑假的早晨。
带着万般无奈的表情按下了接听键,是小乏。
“还没起?”小乏的声音听起来要比南瓜的表情还要无奈。
“嗯。”南瓜眯着眼。
“起来,陪我去吃早饭。”
“……哦。”
南瓜挂了电话后心里有些窝火。小乏总是这样,从来不问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有事情或有没有事情,她只管发出她命令般的请求。你可以不理会,但一般人都不会这样做。
南瓜以最快的速度起床换衣洗漱吹头发,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楼下。
“你好慢。”小乏挑起精致的眉毛看着南瓜。
“已经很快了,我又不是沏沏。”南瓜撇嘴。
“不要提她。”小乏别过脸。
南瓜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小乏会变得那样讨厌沏沏。在她看来,沏沏只不过是比她们提早完成而且沉浸在了一个感知矛盾心理的愚蠢事件里而已。这种事件,南瓜叫它早恋,小乏叫它癫痫。
“这儿不错。”南瓜一直沉静地和小乏并排走着直到小乏停下来走进了书店旁边的一家小吃店。南瓜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她只静静地坐着,看着小乏大口地往嘴里塞着食物,一边吃一边对南瓜说着些什么。
“给沏沏打个电话,让她到书店来。”小乏拿出纸巾擦嘴。
南瓜知道小乏又开始做些无缘无故的事情了。比如把一个自己深恶痛绝而且极度鄙视的、名义上的多年好友突然地叫到书店里来。
而对于小乏看似命令实是威胁的话没有人敢不理会,南瓜和沏沏都一样。
于是半小时后当精心打扮过的沏沏气喘吁吁地赶到书店时,没有人惊讶。小乏惯性地露出了全世界都欠她一千万的表情,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好慢。”
沏沏只是摆着手大喘气,其他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去楼上吧。”南瓜永远都是缓和气氛的特效药。
三个人默默地去了书店楼上。那里杂乱的书堆中总是放着更加杂乱的几张桌子和椅子,角落里竟还有一个吧台,上面附着厚厚的尘埃。
小乏挑来了几本与经济学有关的书,装模作样地扔在一张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翻起来。沏沏则是不停地掏出手机发短信,时不时傻乎乎地一笑,二到了极致。
南瓜是无聊的,她脑袋里面的构造很简单,思考的东西也很简单。所有的问题她都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小声地说出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就是那种很干净,很单纯的想法。可是单纯也仅仅是喜欢她的人才用的字眼,讨厌她的人都会说出“假”和“傻”这一类的词来,而后者往往是前者的很多倍。
南瓜又想到了今早在窗边看到的一树怒白,不禁用手托住腮,一不小心就轻声念出:“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这随口一句让小乏和沏沏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各自干着的事情齐刷刷地看着她。南瓜感觉到了无比阴暗的气场,下意识地闭紧了嘴。
“文艺少女,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念这些让我浑身发麻的句子,至少我在的时候绝对不行!”沏沏一脸鄙夷地看着南瓜,南瓜可以看得见她手臂上一颗颗饱满的鸡皮疙瘩和斜立着的汗毛。
“你抒情好歹也分个季节。”小乏没有沏沏夸张,她永远淡淡的。
“什么意思?”南瓜歪着脑袋,一副很傻很天真的样子,其实她是真不明白。
“小朋友,现在是夏天。”小乏说。
“就是,什么‘柳深青’‘花满城’的,那都是春天的事。”沏沏附和道。
“可我家院里的梨花都开了呢。”南瓜瞪着不大的眼睛。
“小朋友,现在是夏天。”小乏又说了一遍。
“夏天又怎样,是真的开了。”南瓜认真地说。
小乏和沏沏不再搭理南瓜了,翻书的继续翻书,调情的继续调情。
于是南瓜继续无聊着,依然想着那一树的怒白,只是不敢再随意念出什么句子。
直到西山头的形状越来越靠近太阳。
“我们走吧。”小乏起身,随手拿起了一直在翻看的书。到了楼下,把书往收银台上一扔,习惯性的扭头看着南瓜。
南瓜心里一阵不快,撇了撇嘴,还是掏出了钱包。
回去时走的是她们一起走过十年的老路,旧迹斑驳,有许多的岔路,南瓜的家就依在这路旁。
一路上沏沏都没有停止过她的手指运动,与那个和她分分合合无数次的所谓的男朋友打得热火朝天。
“没有手机你是活不了的。”小乏嫌弃地看了沏沏一眼。
“呵,他后天约我出去。”沏沏一脸抱歉地抬起头,依然掩不住兴奋的神情。
“没兴趣。”小乏不冷不热地甩出一句。
“可后天你们不是开学吗?”南瓜只对这个关心。
“翘掉嘛,有什么关系!”沏沏笑得一塌糊涂。
然后便没有人再开口说话了。头顶上是看起来甜甜的香橙色天空,周围是充斥着呼吸的死寂空气。南瓜想她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死如秋叶之静美。
直到走到南瓜家门口。
“那我进去了。”南瓜挥着手道别。
“明明就没开嘛。”沏沏看了看南瓜家院子里那棵梨树长满了叶的枝桠。
南瓜听着,回头看了,她是惊讶的。
“所以说现在是夏天。”小乏露出了那天的第一个笑容。
南瓜也一笑,毕竟她觉得生活中是允许有错觉的。
“那我进去了。”南瓜又说了一遍。
“拜拜。”
道别后的路,便都是独自走了。
二暑假是过得很快的。
已经是高三了,南瓜趴在座位上看外面的操场。这所市重点高中远远没有小乏所在的省重点气派,却是有着难得的宁静。
忽然想到了沏沏。南瓜不知道她有没有去报到,只知道沏沏读的那所职高管得很松,迟多久报名都无所谓。
南瓜什么也不想了。窗外的操场也从饥饿的安宁转入了早饭后的喧嚣。
干净的清晨时光就这样悄悄地从眼前的过路风景的变换里一跃而过。南瓜一阵伤怀,开始在脑海里找寻衬景的诗句,可却一无所获。
这是少有的。南瓜喜欢诗词已经到了危险的程度。从识字起开始背唐诗,接着是宋词,三年级读《诗经》,五年级念《楚辞》。到初二时已经没有她不知晓的古诗词句。吃饭时会忽然冒出几句,说梦话时也会念出一些。不了解她的人会觉得这孩子太可怜成天背诗都背傻了。了解她的人,像小乏就清楚她现在是多么的惬意,就像是那种踩在云上不怕重力作用的感觉。当然大多数人都是不了解她的,对她这种怪异行为一般都是以讨厌的态度相待。了解她的人也一样,像沏沏就是极度受不了南瓜这一点的,她觉得矫情。
可南瓜毕竟是南瓜,傻得像杯白开水一样,顺着自己惬意就好。
于是南瓜没有找到合适的句子,就苦闷了。
她就这样苦闷到了上课,接着便是昏天黑地了。她想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届的高三生都有着一张怨妇般的苦瓜脸,毕竟题海的威力不是一般人都可以忍受的。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后南瓜开始害怕了。
南瓜从前只觉得寒暑假过得很快很快,可未想过高三的日子比寒暑假过得要快好多倍。虽然还谈不上光速,但也可以和声速相媲美了。
就算南瓜单纯得冒泡,她也是打心底里害怕高考的到来的。
如果是小乏该多好,她不会怕的。南瓜默默地想,才觉得有点想小乏了。
害怕归害怕,日子还是要过的。
又一个月后的第一个星期六,南瓜要去邻市参加A大的自主招生考试。南瓜想考那里,因为那里离家近,有安全感。
南瓜知道小乏也会去的,有默契的话指不定可以碰见。可是小乏的一个电话让南瓜这个检验默契的计划如同泡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们约好上午在A大校门前碰面。
“下午才开考呢,我们去逛逛吧。”小乏看着南瓜。
这一秒南瓜还在对小乏没有提出“先在门口复习一下吧”而感到惊异,下一秒就被小乏给拖走了。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准考证好像掉了。”走了好久,到市中心的时候,小乏不停地翻着包,焦急地说。
“不会有事吧?”南瓜担忧地看着小乏。
“我去找一下,你在这儿等着啊。”小乏说完头也不回地就钻进了人群。
南瓜本来想说帮她一起去找的,可很快就看不到小乏的影子了。
车辆人群来来往往,南瓜站在路边悠闲地等着。
繁华的城市,干净到透明的天空,阳光和煦,时光静好。若不是下午要参加考试,南瓜会觉得这是场很不错的旅行。
可等得时间长了,风景再悠闲也只会令人觉得无聊。南瓜打了个呵欠随意往身后一靠,感觉背部硬硬的。
抬起头时南瓜发现,这是一棵梨树。不是梨花开的时节,满树的绿,也同样令人舒服。
南瓜笑笑,感觉不是那样累了。
已经多久了?南瓜心里开始不安起来。她掏出手机,给小乏打电话。
无人接听。
南瓜顿时紧张起来。陌生城市的天空在一瞬间仿佛被压得很低,重得叫人喘不过气。川流不息的车辆此刻显现出的也不再是繁华,气氛压抑得甚至连身旁的梨树也失去了颜色。
南瓜此时紧张的不只是小乏,她更紧张她自己。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对于她来说都是全新的,从开始一直都是小乏拖着她在走,她根本不知道怎样从这里再回到A大。
于是目光开始不停地搜索马路上的车辆。
两个小时过去,竟没有一辆空的出租车从她身边经过,连一辆愿意拼客的车都没有。
等她又胡乱走了好几条马路,问了不知多少个人,终于搭上一辆可以乘到A大的公车后,她拿出手机,考试已经开始许久了。
理所当然的,南瓜没有进考场。她独自坐火车回到了家里。
之后南瓜得知了小乏很顺利地参加了A大的考试,她的准考证最终还是没出什么意外,或许本来就不会出什么意外。
南瓜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冒泡了,人叫你等你就等。
窗外的叶都已落光,已是冬天了。
三春天难得的一个小假,疲惫的南瓜在床上享受着难得的懒觉。
手机微弱的震动声隐约传来,南瓜闭着眼睛按下接听键。
“南瓜,我是沏沏,你好不容易放假,出来一起吃早餐吧。”电话那头沏沏的声音明媚得像窗户外的阳光。
“……哦。”
安逸果然是难得的。南瓜又想起了这句话。
强打起精神起床,换好衣服,不紧不慢地走下楼,看到了令她眼前一亮的沏沏。
素颜的沏沏,南瓜已经好久没见过了。依然是那样温暖的面容。
接着,南瓜看见了小乏,在沏沏的右边。
原本想开口说话的南瓜一看见小乏就沉静了下来。南瓜自己都忘记有多长时间没和她说过话了。
三个人都是沉默的,沿着街,走到了上次去过的那家凌乱的书店。
没有人说要进去。沏沏在旁边的奶茶店买了三杯红茶,三个人坐成一排,在书店门前的台阶上。
“我的准考证……是真掉了。”好半天,小乏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
“哦。”南瓜知道她是在和自己说话。
“没去找你是因……”
“没关系了。”南瓜打断了小乏。
是的,已经没关系了。南瓜是单纯的,不管怎样都是。现在她又可以微笑了,南瓜就是南瓜。
沏沏也笑了,与上次是那么的不同,她没有再掏出手机做手指运动了。
“怎么办,都喝饱了,本来是说出来吃早餐的。“沏沏晃着手里见底的红茶杯子,苦笑着说。
“不吃了。”小乏淡淡地说,起身把杯子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去散步好了。”南瓜揉揉眼睛,她还困着。
小乏和沏沏点过头,三人的脚步就开始在全城无目的地游走,头顶上是春天明媚的太阳。
不知不觉,又拐进了那条老道。旧迹斑驳,有许多的岔路。
走到南瓜家,大家都停下,目光飘忽不定着,最后都微微一笑。
“那就都回去吧。”南瓜最先开口。
大家点头,眼神里似乎若隐若现着一种叫做不舍的东西。
“那我进去了。”南瓜转身。
“拜拜。”
岔开了三条路的老道,三人各走一条。
进了院里,南瓜闻到淡淡阳光的忧伤味道。
风忽然吹过,有“簌簌”的声音。
南瓜欣喜地抬头,满脸是笑。怎么刚刚没发现呢,梨花已经开了。
这次是真的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