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底锅小姐与长江750先生
文/张旖天
关好水龙头，切断电源，锁好门窗，检查包裹，当我做完这一切以后，就要和礼礼一同开始蜜月旅行了。只不过在这场蜜月旅行之中，我们的角色只是证婚人，真正的新人，是我的长江750摩托车与她的平底锅。我们要见证两个似乎没有生命可言的物品的婚礼，这是不是有点太疯狂了？
如果因为这个想法而下了“家用电器地狱”，我肯定会在那些电冰箱牛头与洗衣机马面拷问我之前就一五一十地说：这个主意是礼礼想出来的！大人们饶命啊！
这个主意从她淡褐色的头盖骨里面蹦出来的下午，我的头上多了一个大包，是她用她心爱的平底锅敲的。直到此刻，我才认真地端详起她的平底锅小姐。平底锅用了很久，已经没有办法看出来它是由哪个工厂生产的什么品牌了。但是我的头盖骨告诉我，它一定是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东西，因为头盖骨在我学生时代的斗殴中硌坏过还没开刃的西瓜刀——强度连骨头都不如的铸造品，是我们这个时代突出的一个特点。我就捂着我的头，让礼礼握着锅柄气哼哼地站在我面前，锅柄已经开裂了，被她用绝缘胶带缠了无数圈，远远看上去，像是一个小姑娘的发辫，发辫上贴了白色的猫头贴纸，她管那只猫叫Hello kitty，现在贴纸藏在她的手心里，白皙的，人参娃娃须子一样的手心，然后她似乎打算再给我来一下。
别打我了，疼。我如是说。
她看了看我的大包，叹了口气，把锅放了下来。
咱们让我的平底锅和你的摩托车结婚好了，这样我们这次的旅行就师出有名了。她如是说。
两个家用电器？结婚？笑话，他们能在一起生活吗？一个住在我堆满杂物的破车库里面，一个住在光洁如新的厨房墙上，一对儿新婚夫妇就不幸分居了？他们能生孩子吗？孩子难道是可以加速到一百二十迈就能烤熟培根卷的疯狂平底锅？疯了，绝对是疯了。我想。
电视里面响起吵人的电子乐：“萝卜头公司的主义，千头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全自动有理！全自动有理！最新最高XV—911型女仆机器人，就是好，就是好！”，礼礼的眼神扫了一眼电视，然后扫向平底锅，再扫向我。
我不喜欢做没有意义和目的的事情，我也不能做没有意义和目的的事情，她说。
不就是去不算特别远的另外一个城市看海吗，想看海的话自己打一盆水放在月亮下面也可以啊……但是她搞不好又要用平底锅砸我了，我和她就是两个魔法师，只不过她的召唤兽小而灵活，我的大而笨重，她可以肆意用平底锅折磨我的头盖骨，我却只能老老实实用我的摩托车驮着她到奇怪的长满藤壶的岩石上假装心旷神怡。
好不好呀？她关掉了电视，重新爱抚着平底锅的小辫子。
我点了点头，摸了摸口袋里面的摩托车钥匙。我只是为我不用像小时候看的那个叫作灰太狼的动画片一样，而不是为了照顾你，从天而降的姑娘啊。
一想起前几天发生的这一幕，我就想拔掉翻斗摩托车的大螺栓，让在我身边熟睡的礼礼撞到迎面而来的大卡车上。拜这个奇怪的主意所赐，我们现在被迫行驶在一条奇怪的国道上。它穿越整个咸菜小镇，通往未知的地方。我查过地图，这个地方距离海边只有几十公里远，但是礼礼不愿意走了，她嘟囔着，说这个地方充满了她想要的感觉，为了这里她可以不去海边。然后就睡着了。
原来她想要的感觉，就是满镇子腌渍咸菜的那种苦酸味儿，还有到处溜达的野狗懒洋洋的吠声，还有当街撒尿的小孩子，还有买烤馕的英俊西域人，还有……
根本原因还是我们的钱花完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第二天在国道边上的小旅店被震醒。早晨六点多钟的时候，整个房间都在颤抖，天花板上哗啦啦啦地掉着墙灰，一只小老鼠夹着尾巴从桌子上飞速地逃了过去，我急忙起床拉开窗帘准备跳窗户逃生，震动停止了。
没什么，只不过是外面过了大型的运载卡车而已。
咸菜镇在我们目的地的南边，是市区地图完全找不到的一个镇子，它曾经是市区和郊县之间内河航运的小枢纽，后来因为公路建成码头就被废弃掉了。我们现在站着的镇中心，就是原先码头的尸体。这里盛产雪菜，梅干菜，糖蒜，酱萝卜，醋精浸泡的菠萝片和梨片，酸菜……这个国家所有你能想到的咸菜，这里都生产，当然，当地人都不吃。
这个镇子上还有一所大学的大一分部，门口停满了三轮车，正对面还有两个水果摊和一座公交车站。大学里面的学生目光呆滞，一到周末的时候，就蜂拥而出，抢着坐公交车去市区，人脑袋几乎能打出狗脑袋来。
我拎着两斤橘子站在路边，听着那些孩子们谈论着最新的机器人和平板电脑，面前一辆辆喷着黑色烟气的重型运载卡车经过，车上运着金属零件，建筑材料，还有牲畜——眼神纯洁无辜，上下两层码得整整齐齐的肉猪。
如果这是梦的话就让我快点醒来吧，如果这不是梦的话就让我去死吧。
平底锅和长江750第一次依靠得如此之近，也是在这样的夜里。礼礼发现在大学的边上，国道和镇中心交界处的一条小巷子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诡异的黑暗料理，大学生们管这条街叫作垃圾街。我们挤了公交车去市里，买了香肠和培根，在镇里买了豆腐和没有厂名厂址的油，搬了旅店老板的液化气罐，就这样赚起了汽油钱。
夜幕降临，人头攒动，礼礼借着对面馄饨摊的灯光架起了平底锅，倒一丁点油，把我切好的香肠码得整整齐齐的，小铲子翻动，略微有一点焦黄，然后是培根，略微熟了就要出锅，我看着她的样子，脑子里是一堆乱七八糟的联想，小时候做英语阅读题，有个人在平底锅上烤培根，结果烤煳了，锅底上居然出现的是耶稣基督的肖像……长江750的宝马发动机要坏了，这边估计也没有人会修……我大老远跑到这边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礼礼说。
梦见我变成了机器人，感觉到自己一点点被组装起来，涂上颜色，加上高仿真硅胶外套，插入芯片，戴上假发，然后被放在橱窗里面展览。外面所有的人看到我，都为之惊叹。然后走进商店，去购买和我一起出厂的产品。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进了一批又一批货，直到我的这个型号彻底落伍为止。
然后我被从橱窗里面扯下来，丢到仓库，暗无天日。直到有一天出现了光明，我被拉上车，和其他的废铜烂铁在一起，似乎是被称了重，然后开往电子废品垃圾场，我远远就看到了大磁铁和大铁球，估计我是要这么被粉碎了吧。
远处有两个西域人抓住了一个西域小孩打，管交通的协警在拉架。听旁观者说，小孩偷了挤公交车的大学生的钱包，两个买烤馕的西域人觉得他离开家乡却来做下三滥的事情，不可饶恕。
我听到围在礼礼的摊点前面某个大学生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哗啦哗啦的，里面唱着“更多生活，更多精彩，尽在萝卜头公司……”我把新的一堆香肠片在锅里面码好，问那个学生：你有这个公司的XV-911机器人吗？好用吗？
那个男生脸微微有点红：在家呢，挺好用的，真的是除了生孩子，什么都能做。
平底锅小姐与长江750先生终于来到了海边，这个时候我和礼礼已经穿上了棉衣，我们退掉了在咸菜镇上的房子，为那些傻乎乎的大学生做了最后的烤香肠。然后就漂洋过海，在二十分钟的驳船上静静地分抽了一根烟。这一天天气晴朗，空气里面一股史诗的味道。
我们坐在了礁石上，面前是一片浅浅的海湾，海水很冷，远处没有船也没有码头，面前就是一幅冷色调的图画，有个小孩子在捡贝壳，他的妈妈远远地看着他。
平底锅和我的长江750远远停在礁石的右边，一对新婚的夫妻似乎也要有可以说话的空间吧。
礼礼说，你讲个故事吧。
我想了想，对她说：我以前上学的时候，是住在一个单位的家属院里面。都是那种不大的六十多平方米一间的家属院。
我们的打更老头姓牛，是个退伍老兵，永远穿着老式军装，永远戴着解放帽。他夏天的时候要打扫院子里面的灰尘，冬天的时候要打扫雪。很累，很辛苦。我们这些孩子在院子里面疯玩，渴了去他那边要水喝，后来他就专门腾出来一个大的搪瓷缸子，给我们晾凉白开喝。
搪瓷，也是旧时代的东西了。礼礼说。
我点点头说：后来有一年，我们小学作文比赛，我不知道写什么好，就想到了前一天看过的变形金刚，又想到了那个在院子里面远远能看到他头上冒出来的热气在扫雪的牛老头，就写了一篇文章，说要做一个科学家，为天下所有的打更老头研究机器人，让他们不至于扫雪那么累。
后来那篇文章拿了一等奖，我兴高采烈。拿着奖状去给他看，但是那一天他的门卫室没有开，第二天兴奋劲过去了，我也就忘了这件事。
后来的后来，我就搬家，离开了那个六十平方米的小房间。
有的时候我想成为机器人，因为机器人如果生病了，可以维修，可以随便更换零件，甚至仅仅为了更强的功能就可以这样做，但是人类不可以，我喜欢蓝色的眼睛，但是只能去戴假得要命的美瞳，我想要长出尾巴和犄角，也是完全不可能的。生了病换器官，要花很多钱，还可能要去吃一辈子的抗排异反应的药物。
礼礼捏碎了手掌心的一个小藤壶，然后轻轻地吻上了我的嘴唇。经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刹那，她的嘴唇离开我，然后慢慢地对我说：我觉得死亡，就是被丢到垃圾场，被碾碎，挤压，打磨，最后回炉变成钢材，这一切很可怕呀。
所以还是做人好，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沉默地半蹲下来，让她躺在我的背上，慢慢地向远方的平底锅与摩托车走去。
风吹乱她的头发，隐隐约约地，她的脖颈上印着两行字：
“萝卜头公司荣誉出品——XV-811，Made in Chin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