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间,杨璎觉得眼前有一片黑糊糊的感觉,抬头一看,发现窗台上有个人影!逆光中,她看不清楚到底是谁,惊诧得差点喊出声来。却见那黑影若无其事、处乱不惊,她才镇定下来,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了。杨璎探头一看,才知道是卢蓬这个冤家在摄影!
杨璎为这事气得不得了。卢蓬像是压根儿就没瞧见她一般,反而哼起了小曲儿,摆弄着手里的闪光灯。但是因为他们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加上杨璎对卢蓬越来越多的了解,她在心里对他产生的好感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她非常愿意做他过道里摄影镜头下的一道风景。
杨璎总把一些事情的处理程序设在走廊里。她甚至为此在下午偷偷地把走廊打扫干净,从屋子里搬一些奇奇怪怪的“道具”出来,以让卢蓬拍摄照片时更有灵感。事实上这些东西对卢蓬的镜头来说,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他一点都不需要她的道具。他拍的是一整条“走廊故事”:他一直认为在这个过道里正在、即将发生着故事,他要以他的镜头捕捉它们。几天之后,正当杨璎对卢蓬诡异的拍摄行为产生厌倦时,发生了让她心跳不已的事情。
杨璎并不是有意窥视摄影师卢蓬。很多时候,她总是站在厨房里,透过带隔栅窗户的玻璃观察卢蓬。那个早上外面没任何动静,她悄悄溜进厨房里取苹果。就在那时,她看见走廊里有闪光灯在一下一下地闪。她伸着脖子一看,原来又是卢蓬在走廊里拍照。只不过这次他拍的是他自己的半身裸体。
卢蓬是一个经常运动的人,而且又深谙光影效果,清晨窗外的光打在他经过锻炼的肌肉上,让杨璎几乎不敢相信男人的身体也可以这般的美。她认为比女人的身体还美。杨璎在厨房里,偷偷地看着卢蓬摆着各种姿势,他的自动闪光灯不停地闪烁,这让杨璎心旌飘荡。
就是在这个过程里,杨璎的思维突破了多年设置的局限:并非强壮大块头的男人就那么讨她喜欢,感情的专一和坚固与身体的分量没有关系,健康身体才是关键。这一切卢蓬无疑比梁庆耀上了很大的一个台阶。
与此同时,杨璎升起了一个更古怪的念头。
这个卢蓬真是一个无比怪异的人,怪异得不近人情,怪异得几近自恋,他从不和杨璎说话,甚至连正眼看她的时候都非常少。这也许便应验了那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的古训。尽管杨璎不是男人,不会娶妻纳妾,但是男人和女人的某种想法却是一致的。杨璎的奇怪念头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下产生。
杨璎觉得她必须在梁庆耀和卢蓬之间做一个选择,前提是他们都乐意她选择。杨璎看着卢蓬的身体,暗暗地下了决定:如果某一天她正眼看卢蓬三十秒,卢蓬不回避她,同样看她三十秒,那么,她就要勇敢地朝他的怀抱走过去;如果她朝他的怀抱走过去,他也不拒绝,她就要拥抱他;如果她拥抱他,他仍不拒绝,她就要和他好上一辈子!
杨璎最后一眼望了卢蓬的身体,为自己一连串的想法激动得心潮澎湃。
奇怪又悲惨的事情发生在杨璎许诺后的一周。
这一周之内一切正常。摄影的仍在摄影,读书的仍在读书,减肥的仍在减肥,偷窥的仍在偷窥。只不过杨璎把偷窥的方式换成了以眼角的余光随时随地对卢蓬进行扫描。坚持减肥的梁庆耀在这一周之内和杨璎之间居然没有发生床上运动。这是事后梁庆耀在悲痛中找到的线索。
那一个傍晚,梁庆耀在屋子里安静地琢磨着毕业论文,杨璎看了好一会儿的书正觉得闷,想出去走走。当杨璎出门,却发现卢蓬又坐在窗台上拍照片。杨璎被卢蓬改早上为傍晚拍摄照片的行为惊呆了。傍晚的景色确实和早上的景色很不一样,那个窗台朝东,早上卢蓬坐在那里是处于逆光之中,她根本看不见他任何的表情。
现在傍晚,西去的太阳温暖的光刚好打在卢蓬的脸上,卢蓬穿一套NIKET恤、短裤,对突然出现在镜头前的杨璎露出同样惊慌的神色。他在惊慌里藏着一丝浅笑。杨璎穿一件水红底色的真丝长裙显得朴实无华,却也妩媚生动。此时她内心的想法更加朴实:她要实践心底的那个诺言!
杨璎目不转睛,柔情地看着卢蓬。卢蓬直了直头也无限柔情地看着杨璎——他这样看她让她感到心绪不宁。杨璎倚靠着门,一刻也不愿意挪开目光。他们是对方的引力。她开始在心里数数,从30倒数到0,30,29……真是奇怪,直到她数完所有的数,卢蓬始终迎着她的目光,读着她的目光!杨璎的心怦怦直跳,她勇敢地走过去,像梦一般地直走到他的怀抱。卢蓬没有拒绝她,非但没有拒绝,还紧紧地拥抱她。他们流露出各自的好感,以身体的语言。杨璎和卢蓬在这一刻感到了内心深处的心慌意乱,激动且义无反顾。
但是,悲剧也发生在这一刻——就在杨璎的身体拥过去的一瞬间,卢蓬的身体因为紧张和杨璎前冲的惯性而失去平衡。他们俩抱得紧紧的身体,突然像一扇窗户一样向天边开去!
杨璎水红的长裙和卢蓬蓝色的NIKET恤在空中飘了起来。他们死死地拥抱着对方,像一个巨大的、旋转着坠落的彩色塑料袋。他们来不及呼喊,只来得及更紧地拥抱着对方的身体。杨璎紧紧地抱着卢蓬,卢蓬紧紧地抱着杨璎。水红的长裙和NIKET恤相互覆盖,缠绕。风由下往上地灌着,他们的衣服向上翻飞、抖动,就像一眼巨大的喷泉。
梁庆耀在厨房里,完整地观看了他们在走廊里“突然消失”的一幕。当梁庆耀从厨房里奔跑出来伏在窗台上时,他观看了喷泉枯竭的全过程。
梁庆耀心中激荡着最强烈的爱与恨。
二十
梁庆耀到底是一个读书人。
读书人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心智较好,即使身处纷乱环境也能做到保持理性。这里所说的“纷乱环境”对梁庆耀来说简直是太恰当了,从家庭到学业,从亲情到爱情,梁庆耀遭遇颠沛流离,感情生活支离破碎。然而他居然能够承受得住。不但如此,在面对杨璎与卢蓬的“阴谋古怪的自杀事件”时他克制着也保持了相当的理智。“任何事情都该向前发展,他们离我而去,他们快活而去,就让他们去吧,新人生才刚刚开始呢!”梁庆耀总是这样以理性的思维看待问题。
理性倒是理性了,但读书人的理性又与智者的理性相差甚远。
梁庆耀在杨璎离去之后陷入了深深的郁结之中。
一种奇怪的郁结。他没有恨,也没有痛,或者是恨过痛过之后的一种清醒,但同时他也陷入了更为复杂的纷扰之中。整个事件梁庆耀几乎是唯一的目击者,据说有另一个从楼下经过的老者也是目击者之一,但那个老者自从见过如此和谐的人体降落之后便彻底痴呆,被惊吓坏了。整个事件因此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在这场风雨中,梁庆耀成了最受伤害的人。有流言说梁庆耀与杨家是同宗,甚至有人干脆说他和杨璎是亲兄妹,同居乱伦,因嫉妒将情敌摔出楼;也有流言说杨璎喜新厌旧。对于后者,尽管梁庆耀觉得有违事实,但确实和他当初的心态吻合。他真觉得这一切的发生,是他在见证杨璎的轻率之后愤恨的理想结果。他当时的愤恨和武松抛西门庆之头颅于狮子楼异曲同工。但后来他的这种想法便彻底地打消。
梁庆耀清醒之后发现其实是他最深爱的女人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是的,杨璎终于在梁庆耀的心里成了最深爱的人了。他一遍一遍地觉得在她的生前他没有好好爱她、照顾她……所以,梁庆耀在杨璎离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得不处于深深的自责和懊恼中,陷入无穷的郁结之中。
这种郁结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事态的发展,到后来有了明显的改观。一个月之后,梁庆耀被学校以“校外私自租房酿成命案”为由勒令退学,成了当时教育机构管理上的一个反面典型。同时,学校的有关人员在杨璎家人的追究下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倒是梁庆耀认为放弃学业是一件无所谓的事,甚至是如愿以偿的结局,一点遗憾也没有。他唯一的遗憾是无法面对杨璎的父母,不知道将来到底该何去何从。梁庆耀对杨家深感愧疚,至死都不会忘记事发当晚杨璎的母亲罗素素伏在杨学寒肩头痛苦的表情。罗素素在梁庆耀面前显出极大的抱怨和愤慨,她斩钉截铁地对梁庆耀说:“姓梁的,是你把我的女儿害了!你是个坏人!”
梁庆耀在杨璎的父母面前犹豫着想说点什么。
他突然意识到说什么也没有用。什么话能抵过失女之痛?他理解了她。
倒是杨学寒坚持一贯的君子做派,他在梁庆耀的肩头沉重地拍了一下,忧伤地摇着头,扶着老伴儿,眼泪纵横地走了。
梁庆耀在那一刻清楚:他和杨璎一家的亲密关系永远断绝了!
无法逾越的鸿沟阻隔了他们!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梁庆耀也没有回家。
他想过回家和母亲说说话,消散心中凝结的垒块,或者这么长的时间没回家,母亲也一定对他充满思念!但一想到母亲和自己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人,以及母亲是一个“绝对有想法”的人,梁庆耀回家的想法就彻底放弃了。
这时,梁庆耀读书人的优点就发挥了出来。
他觉得他完全能够做到,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他收拾着行囊,扔掉了很多无用的物品,一遍一遍在和杨璎同居的屋子里整理可以被带走的精华。所有的物品收拾完毕,除了衣物外的其他物品,竟然一个小旅行包都能装下。
“统统抛弃,一件不留!”梁庆耀的那种想法就像是要抛弃曾经所有的经历一样。
在提着行囊出门时,梁庆耀记起以前不知道在何时何地以读书人身份读到的一篇文章,具体内容忘了,那文章大概说作者对“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商,商而优则学”的风气极其反对,认为那不过是因为权和钱这两样东西在作怪,这两样东西在现实的生活中勾结互换,是当下的人无法摆脱的根本。
梁庆耀对作者的观点“学而优则学,仕而优则仕,商而优则商”非常赞同。现在梁庆耀不能再学了,目前的状态也不可能仕,只剩下一条“商而优则商”的出路。他想了一下,认为在“商”这一块似乎还真具优势,因为他把房间里许多不愿看见的杨璎遗物卖给楼下收废品的人,居然卖了二十四元钱。那一年梁庆耀刚好二十四岁,他觉得是一个吉利的开始。
梁庆耀找的第一份工作是推销一种速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