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石头像是拥有无穷的魔力,梁庆耀感到了某种历史的契合。他再次想起了那个叫梁灏的祖先,真是一个有毅力排除纷扰的人!梁庆耀在这里徘徊着,拣回来一串串忧伤、沉闷的记忆。他意识到自己将永远不能回避这些记忆了,他必须鼓足勇气去刷新这些记忆。
在街头变得灯火阑珊时,他步子轻快地回到了家。
母亲为他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他也吃得快乐。“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梁庆耀想起家乡的一句土话,忍不住乐了。然后他和母亲坐在沙发上聊天。
他们聊天依然和过去的那种“经济意识”有着某种神似。
“这几年,还好吗,儿子?”
“还好吧。”
“没有责怪过做母亲的?”
“好笑人咯,无所谓责怪,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相当冷静。”
“我知道你受了不少的打击。”
“能够承受得了的打击,那不算是打击。”
“你女朋友背叛了你,又意外地坠楼身亡。我知道这件事时,难过了三天。但是我帮不了你什么,你也知道,你一直逃避着我,自从你在青源上学后,我们之间无法再沟通。”
“这件事已经过去,你不要旧事重提。”
“那么,在生活上你还过得好吧?”
“还好,有快乐,也有痛苦,这都是人应该经历的。我一度陷入拮据和绝望,但又亢奋地重新开始……”
“这都是做母亲的失职。庆耀,我对你是有重大亏欠的。我对不起你死去的父亲。”
“不要这么讲。要说对不起,爸爸早对不起你了。你们之间谁也不亏欠谁。我不是你们相互责怪的原因。”
“庆耀,你真长大了,有着一颗坚硬的心了。它坚硬得和你死去的父亲一模一样。”
“也算吧。人成熟了,经历多了,就会越来越冷漠。你们不是也一样吗?”
“据说,你在一家工厂做了好几年的工人,整个后梁峪的人都知道,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自然是值得。以这样的方式获得了自我,让自己从崩溃的边缘清醒。我找到了生活下去的勇气。这样,我给你打一个比喻吧。我父亲遇害了,对我们谁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你有你承受的方式,我现在不去评价它。但是我唯一承受的方式,是与我并肩的人的爱情,不料她却在瞬息之间背叛了我。她不但背叛我的感情,同时决绝地死亡,让爱无从宣泄,恨也无从宣泄。这是我去工厂的另一个原因。你说,我在那个时候,该选择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值得?我的选择是自我保护的本能选择。不但如此,我认为你的很多选择也是这样,不意识到这些,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愿意和你沟通。”
“生命的本能选择,这是多么珍贵的理由。也许它是这样的。池塘里一只会游泳的鸭子,你让它选择溺水而亡,它肯定做不到的……”汤玉兰叹了口气,“那么,你是否记恨我?”
“这有什么好记恨的?你是母亲,如果我有记恨,我连记恨的基因都是你遗传的,我记恨得过来吗?这有什么好记恨的?难道,你现在还记恨着谁吗?”
汤玉兰辛酸地笑了,瞬息,又哀戚地说:“你真让母亲最心疼、最绝望,你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儿子。”
“不,我是个不孝的儿子,还是一个迷茫中的儿子。但是,我相信,我会是有个最清醒头脑的儿子。我最能理智地对待生活,享受生活。只有这样,我才不会辜负你,你说对吗?只有对人的生存状态基于最完美的设想,我才有勇敢地存在下去的冲动。”
“庆耀,你的思路是正确的,我为你能有如此的理解而高兴。这也算是生活给予受伤害的人的另一种恩赐。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承受任何痛苦了。”
“为什么?是我的承受达到过极限,被你终于看见了?”
“不是一回事。从今往后,你就待在后梁峪和我一道开创事业吧,这会有什么痛苦呢?”
“不,我不会和你一道开创事业。你根本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你。我还没绝望到要你展现舐犊之情的时候。我暂时还得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这本是你父亲的基业,你有义务继承和发扬它。”
“是的,但是现在还不需要。母亲你尽义务和发扬,会比我做得更漂亮!”
“你就不能帮帮母亲吗?将来这一切不都是你的?这些年,你变得越来越冷酷了!”
“我真的帮不上你!我什么都不会!我是冷酷了,但这有什么错?这是你和父亲的遗传,你们什么时候温暖过我!我之所以离开,是不愿意看见你!谁愿意想起生活中的虚假场景?你知道这些年我承受的最大痛苦是什么吗?就是努力改变人对感情虚假的表演!在这个地方,我一不小心就陷入你们的圈套,我现在不得不使出万分的力,一点点爬出来……”
就这样,梁庆耀与母亲的对话,逐渐变成了咆哮和争吵。
梁庆耀是一个相当理智,同时也是一个相当激情的人。死一般的冷静过后,往往就是歇斯底里的情绪。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信誓旦旦地对汤玉兰说,他不再属于这个家。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指着屋子里所有的家具,激动地说:“它,还有它,是你的杰作,不是属于我!”
就这样,汤玉兰没有机会告诉梁庆耀关于存折的事,她也不想此时告诉他这些了。
第二天上午,梁庆耀收拾完毕自己的衣物,提着箱子心平气和地来向母亲道歉和告别。
他要离开后梁峪了。
汤玉兰万分难过,从保险柜里拿了三万块钱给他,让他去做点有意义的事。
梁庆耀执意要拒绝,却突然看见母亲痛苦的表情,他猛然意识到这种做法过于绝情,他几乎就是一个恶毒的儿子。
梁庆耀很平静地拥抱着悲伤中的母亲,劝慰她,然后接受了母亲的一万块钱。
“现在还没到迫切需要钱的时候。困难的时候,我一定会向母亲张口的。”他说。
梁庆耀的话催化了母亲的眼泪,它一下冲了出来。梁庆耀拍拍母亲的后背,大踏步出门。看着母亲在防盗门背后肥胖木然的背影,梁庆耀的胸中猛地涌出一股泛酸的心情。
二十八
梁庆耀再次回到了L镇。他停在了一个路口,这里离开发区尚有一段距离。
梁庆耀决定投宿。他明天要存完钱之后才能赶到开发区的工厂。现在,他还没有完全沉静下来。他站在大大小小旅馆客栈的广告牌下,寻找着即将吸收他一天疲惫的房间。
左边是“天天缘”旅馆,右边“聚友”宾馆,上面“怡春”旅馆,下面“四海家”旅店。满目的名字,使得此时站在L字形主干道拐角处的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更小的L字形入口潜入。于是,他只得一个一个地来剔除旅店的名字:“天天缘”和“聚友”们,太看重人间的“偶然”了,并恶俗到了以此招揽生意的地步,他不能容忍;“怡春”的复古味道他倒是蛮欣赏的,只是这怡春又怡红的,让他感到实在别扭:“即便是秋高搂佳人,也当讲究你情我愿,与一个似有老鸨当家的院子何干呢?”最后,梁庆耀径直走进了昏暗寂静的“四海家”旅店。
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上三层楼梯,就到了。“出门在外,四海为家”,或许是他这种不为生活下一步着想的莽撞人之上策。
接下来的时间,梁庆耀延续了在园子里生活的习惯。他安心平静地洗澡,洗了二十分钟。然后,卧在被窝里,他一边看一本旧杂志,一边琢磨着怎样使用这一万块钱。
看书到十点钟,无法入睡,他到L镇最繁华的广场,听了二十分钟当地的曲艺,陪一个老头子枯坐聊天到十二点,他就不得不往旅店赶了。
在广场和回店的途中,总有许多妖娆的女子用缠绕状的目光绑他,绑得他心里直发毛。
在这方面,梁庆耀并不显得怯场,甚至,他已久经沙场。他只是被她们的妖娆与殷勤式的简单弄得心里发毛。梁庆耀干脆直直地在人影稀少的公路边停下来,仰了头,看见月亮正爬上了身后褐色居住区的天空。
浮云暗淡。星月沉没。
梁庆耀这才发现,不远处街对面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白衣女郎。
那女子正冲着他坦然地笑呢,是那种让梁庆耀觉得温暖的笑。
梁庆耀无所事事,平静地走了过去。
“清夜难眠,姑娘,你为何而笑?”
“清夜难眠——我自然为清夜难眠而笑了。”
“你不是都难眠了吗?”
“我是为难眠之人而难眠。”
梁庆耀突然觉得这好玩极了,忍不住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这太有意思了!这太有意思了!这是俺生平所见,最最有意思的了!”
“可是,可是,你看。”
白衣女郎用手一指。
梁庆耀顺着她指头洁白的光,看见一个“四海家成人用品店”字样的门牌。
他一下子停止了笑声。
但是,紧接着白衣女郎递给他一盒三只装的保险套!
原来,这家旅店和成人用品店都是白衣女郎父母所开。在旅游业高度发达的L镇,成人用品店的生意如火如荼。到这里来的每个人,购买几只保险套必需又必要,也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为旅客免费配送保险套的做法,却为“四海家”旅店这身着白衣的女子所独创。
这种做法,让每一个投宿过“四海家”的旅客记忆深刻,感到意味深长。
白衣女郎让梁庆耀在原地发呆了半分钟。
梁庆耀握着白衣女郎给的免费保险套,望着她浅浅的习惯性的、在他看来是神秘的笑。
他像是失去了嗓音丢掉了语言,一直闷闷地回到自己房间。
梁庆耀满心的幸福,温暖。心旌飘荡。
午夜,梁庆耀起得床来,站在窗台边,楼下的白衣女郎还在。朦胧的月光下,他在不同的时间段里,独自享用完了三只保险套。
这个晚上,他睡得很踏实。
在梦中,他回想起了小时候被流星袭击的惊慌与挣扎。
第二天一大早,他感到神清气爽。
他心血来潮,要整理即将离开的旅店房间。在整理的过程中,他羞耻地把三只作废的保险套用烟盒小心地装起来。然后推窗,思忖着该把它们丢进垃圾桶好呢,还是从窗户口扔在楼下低矮的水泥屋顶上。
他正犹豫着,忽然被楼下墙壁谁涂鸦的大大“LOVE”阻断了思维。
可就在此时,他的头顶L镇早晨街巷的天空里,翻飞出无数的保险套来!
一只只保险套,从不同的窗口被人抛弃。
这场景把梁庆耀吓得不轻。它们重重地旋转着摔下,像是活着的人被从楼上推了下来!
梁庆耀再次缩回到了被窝里。
他不是害怕,只是强烈地感到这需要掩饰。即便是在独自一个人的空间也需要的那种掩饰。
他终于感到窒息,躺在床的宽阔的靠背上,仰望着天花板,呜呜地哭出了声来。
他想起了他和杨璎的爱情。
二十九
第二天,梁庆耀把钱在银行里存了起来,留了五百块钱放在衣服最里面的口袋里,然后,他把存折再塞进了衣服的夹层里——他衣服里面的一只口袋破了线,衣服的里外两层就成了一个大口袋了。
梁庆耀走在大街上,明亮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问了街旁的一个路人,得知再过一条街,就是长途汽车站了。那里有直接开往开发区园子的汽车。
他正走着,突然一个瘦瘦的年轻人拦住了去路。
年轻人从怀里拿出一摞光盘,带着神秘和惊慌的表情问梁庆耀要不要买碟。梁庆耀摆了摆手,不理他。瘦子又翻出一张光盘给他看,瘦子卖的是那种盗版黄色光盘。这玩意儿在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可那个年头,却是新鲜和珍奇的异品。梁庆耀瞥了一眼,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感到街道的景色都虚了起来,热血沸腾了起来,但同时他也是理智的。他有五百元现金,必须提防上当受骗,不要把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
但是,梁庆耀问了瘦子:“怎么卖?”
瘦子说:“二十元一张。”
梁庆耀不再搭理他,自顾自地赶路。瘦子一路紧随着他,问:“多少钱可以买?”
梁庆耀不说话。
“哥们儿,你说说看。”瘦子继续追问他,“多少钱可以买?”
梁庆耀想,如果出一个他不能接受的价格,岂不就收场了?梁庆耀说:“五元钱一张怎么样?”
哪知瘦子思忖了一小会儿,立马斩钉截铁地答应了!
意外的事或者是骗子们得手的事,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的。
梁庆耀想知道这些光盘能否播放,说要试播之后才能买,瘦子也满口答应了他。
梁庆耀跟着瘦子去试播,挑选光盘。他们从路边的一条小巷子走了进去。
“如果走得太远,我就不去了。”梁庆耀在心里盘算着。
正想着,瘦子把他带到了一个房间。等梁庆耀发现这个房间是一个正在拆迁的楼房中的一间时,他想赶紧离开,但已经晚了。瘦子的五六个同伙蜂拥而入,堵了他的去路。
就这样,梁庆耀身上的五百元钱被抢劫了。
在抢劫过程中,由于他的反抗,他挨够了脚踢和拳头。以至于后来,他在一两个月之内,胸部都有阵阵的隐痛。当时,一个可恶的小流氓拿刀子比着他,说,你他妈给老子识相些,无论怎样,你今天不把所有的钱交出来,你是走不出去这个地方的。
经小流氓这么一说,梁庆耀恍然大悟——果真没必要为了钱而不要命,另外,万一他们搜出存折,那岂不损失更加惨重?
梁庆耀痛苦、愤怒的同时,乖乖地把五百元钱拱手相让。
窃贼们得到战利品,大致地摸了摸梁庆耀的口袋,把他放了。
令人好笑又好气的是,流氓头子把梁庆耀五百元钱中的五元零钱还给了他,说是留给他作为路费——在流氓们眼中,梁庆耀似乎该就此感激他们似的。
一个喽把梁庆耀“送”到路口,吓唬他赶紧离开,不然,将有更坏的下场等着他。
梁庆耀在街道的一个拐角处找到了公用电话。他要拨报警电话,却想不出出事的确定地点。“即便报案,又能是怎样的结局呢?能抓获他们吗?能挽回损失吗?”这么一想,梁庆耀难过得在马路边的台阶上蹲了下来。
他沮丧到了极点,连回开发区的力量都没有了。
他郁闷地走着,仿佛这个世界不再是他的,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事实上,他依旧清醒。他并不着急回开发区,无论怎样,他都得把这难过的心理低潮期度过,才能有心思开始另外的生活。
梁庆耀低着头木木地走着,当他终于停下来时,刚好到达“四海家”旅店对面的成人用品店。
白衣姑娘看见失魂落魄的梁庆耀,拿着惊讶而又温暖的目光望着他。
“小姑娘,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梁庆耀问。
“力所能及、得当的话,一万个问题,都没有关系。”
“人怎样才能够忘记不愉快,怎样才能尽快让心情好起来?”
“时间能做到这些。”
“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时间——它现在让我感到痛苦。”
“转移,让愉快的事冲淡你痛苦的经历。”
“如果正面强攻呢?”
“一报还一报,不太好。应该与信得过的朋友合计,把不愉快的事情处理妥当,让它有一个让人认可的结局。”
“还有其他方式吗?”梁庆耀说,“一个人是惩罚不了另一个人的。”
“心理疗法,更有利地去认识事情的本质。对任何事情的看法和处理,都可以一分为二。换一个角度,可能会变得释然。”
“这个,你擅长?”
“不。”
“那有什么用?等于没说。”
“你向西走两站,那儿有一个寺庙,也许能帮你。”
“有寺庙,什么寺?”
“法源寺。那是消灭隐痛的最后阵地,在那里,人可以自己把自己变强大。”
于是,迷茫中的梁庆耀不得不一路西行,走了好几个街巷,问了几次寺庙的准确方向,却望不到寺庙的影子。
此时,正值下午四五点钟。梁庆耀饥肠辘辘,随即迈入路边的小餐馆。“反正今日只有再住‘四海家’旅店了,不如在小饭馆咀嚼一下时光吧。”梁庆耀想。
这是一家装修考究的小店。房子端圆体正,任何简单的、容易认识的几何形状都有着必然的统一感。棕红色的店门,清一色的旧式实木器具:八仙桌、长条木凳、巨大瓦罐的木托支架、屋顶木结构的榫梁、蓝白色木檩子。引人注目的是,所有的服务人员皆身穿灰色长衫,见到梁庆耀,整整齐齐地吆喝着:“欢迎光临,客官一位,里面请!”
梁庆耀难过的心情,被这里的氛围冲淡了不少。